什克洛夫斯基認為,在日常生活中,許多動作一旦習慣成自然,就會變成自動化的動作。比如,我們離開家時往往要順手關門鎖門,時間一長,我們甚至意識不到這個動作的存在,但實際上我們每次都在無意識中完成了這個動作。於是,在“自動化的過程中,我們得到感覺力量最大限度的節約”。語言也是如此,散文語言(日常語言)在被反複使用的過程中已經失去了最初的新鮮感,而變成了一種機械化的反應,因此,散文語言是一種“自動化”的語言。而為了使人們走出自動化的困境,種種藝術形式會以“奇特化”的手法來讓感覺變得困難,從而恢複人們對生活的感覺。具體到文學作品,詩性的文學語言總會以某種特殊的表述方式讓人們的感覺煥然一新。
從什克洛夫斯的奇特化原則出發,我們也可以聯想到中國作家的類似說法和例子。詩人顧城說過:“語言就像鈔票一樣,在流通過程中已被使用得又髒又舊。”當他這樣來為語言定位時,他談論的實際上是日常語言,也就是完全引起人們自動化反應的那種語言。比如,當我們反複使用“姑娘好像花一樣”這樣的比喻時,語詞原有的新鮮感和表現力已消失殆盡。而文學語言,所追求的卻是一種奇特化的效果。比如“紅杏枝頭春意鬧”,原來人們更多的是從選詞、煉字的方麵來談論“鬧”字的妙處的,但實際上,使用了“鬧”字,就使詩歌語言,從而也使詩歌所營造的氛圍和意境具有了一種奇特化效果。再比如,在現代漢詩中,我們經常會看到這樣的句子:“風變幻雲朵的浮雕/修飾夜裏發生的事情”(駱耕野《蒼茫時刻》);“你呼吸的輕風吹動我/在一片丁當響的月光下”(舒婷《會唱歌的鳶尾花》);“我們的青春約會常在\/功勳/注定要在上午升起”(徐敬亞《我告訴兒子》);“當水窪裏破碎的夜晚/搖著一片新葉/像搖著自己的孩子睡去”(北島《雨夜》)。這些詩句通過巧妙的動賓搭配方式、修飾性成分與被修飾性成分富於彈性的組合、主謂的不規則搭配、比喻與象征的新奇等手法,造就了詩歌語言的一種奇特化效果。
大體而言,奇特化原則的內涵有三。第一,什克洛夫斯基認為,藝術提供的隻是事物的視像,而不是認識;藝術是為了加強印象,加強對事物的感覺,因而它不能作為思維或認識的方式,也不是什麼形象思維。第二,藝術品作為客體,它的藝術性是與主體的感知能力相對應的。第三,從文學語言(尤其是從詩歌語言)的角度看,他強調了媒介材料對於構成藝術作品的特殊意義。詩與文學的物質媒介是語詞。黑格爾曾把它叫作“精神性的媒介”,是因為它有自己確定的意義定性和豐富的思想內涵,因而語詞的排列和組合既構成意味,更產生意義。另一個形式主義文論家日爾蒙斯基指出:“詩的材料不是形象,也不是激情,而是詞。詩便是用詞的藝術。”[12]這可以給什克洛夫斯基的思想提供一個明確的注釋。
奇特化的手法是多種多樣的,上麵所說的詩歌語言不規則的排列組合是其一種。但是在實際的文學寫作中,作家會通過多種奇特化手法達到目的。什克洛夫斯基特別以托爾斯泰為例來介紹奇特化的手法。他認為托爾斯泰最擅長使用的奇特化手法是“不直呼事物的名稱,而是描繪事物,仿佛他第一次見到這種事物一樣”。比如,他像一位從未出過城的人第一次看到遼闊的稻浪滾滾的田野,覺得特別新鮮,然後用大海來形容稻田,而不用稻田來稱呼稻田。采用這種語言的描寫方式會使人聽起來陌生,反而卻更加凸顯一種新鮮感和生動性。此外,托爾斯泰還通過改變事物的平常比例,在畫麵上固定某一細節並著重加以渲染,從而達到奇特化的目的。比如,在描寫戰鬥場麵時,渲染了濕潤嘴唇的生動細節,在《安娜·卡列尼娜》中描寫安娜自殺時,著重描寫安娜的手提包,這種把注意力放在細節上的做法便帶來了奇特化的效果。而在《戰爭與和平》中描寫軍事會議時,托爾斯泰則通過一個小姑娘的視角來處理。小姑娘雖目睹了這次會議,但她對眼前所發生的事件的實質並不理解,隻是以孩子的眼睛觀察會議參加者的談吐舉止,並用孩子的心理給予解釋,這就把常見事物通過不諳於它的主人公的心理折射,使文學材料變成藝術構成要素。這也是托爾斯泰所使用的一種奇特化的程序。[13]
事實上,在中國作家的筆下,我們也可以見到大量的使用奇特化手法的例子。比如,在《紅樓夢》第六回“賈寶玉初試雲雨情 劉姥姥一進榮國府”中,曹雪芹便運用奇特化手法進行描述。
劉姥姥隻聽見咯當咯當的響聲,大有似乎打籮櫃篩麵的一般,不免東瞧西望的。忽見堂屋中柱子上掛著一個匣子,底下又墜著一個秤砣般一物,卻不住的亂幌。劉姥姥心中想著:“這是什麼愛物兒?有甚用呢?”正呆時,隻聽得當的一聲,又若金鍾銅磬一般,不防倒唬的一展眼。接著又是一連八九下。方欲問時,隻見小丫頭子們齊亂跑,說:“奶奶下來了。”周瑞家的與平兒忙起身,命劉姥姥“隻管等著,是時候我們來請你”。說著,都迎出去了。[14]
顯然,從鄉下來的劉姥姥不認識那個掛鍾,她動用鄉下人的生活經驗來打量這個東西,便把它發出的聲音理解成“打籮櫃篩麵的一般”,把它的樣子看成是“一個匣子,底下又墜著一個秤砣般一物”。在這裏,劉姥姥是第一次見到這個物件,而曹雪芹又以劉姥姥的視角描寫這個物件。這樣一種寫法,對讀者已經成型的自動化的感覺構成了一種挑戰,當我們略加思考(感覺的時間延長了)後明白作家原來寫的是一個掛鍾時,奇特化的效果也就產生了。
從整體上看,什克洛夫斯基的“奇特化”理論並不是專門針對文學語言的,但是,由於他從文學的背景出發思考問題,且又多以詩歌語言為例加以說明,所以這一理論對我們思考文學語言的特殊構成具有重要啟發。比如,我們可以思考,為什麼日常語言大多成了自動化的語言,而文學語言卻始終保留著它的奇特化特性?如果一個作家的語言奇特化程度很低,這種語言還能不能稱為文學語言?為什麼有人說“詩歌如跳舞,散文像走路”?為什麼中國詩人韓東喊出了“詩到語言為止”的口號?顯然,諸如此類的問題,都可以加深我們對文學語言的認識和理解。
[1] 《詩歌語言理論集》,第1冊,48頁。——法文版編者注
[2] 《詩歌語言理論集》,第1冊,13~21頁。——法文版編者注
[3] 亞·利·波戈金(1872—1947年),俄羅斯曆史學家、語文學家。
[4] 法文:“瑞士的山很好看。”
[5] 俄語中κοрοль(國王)一詞來源於查理曼大帝的名字(Karolus…)。——法文版編者注
[6] 《文學理論講稿·寓言·諺語·俗語》,哈爾科夫,1914。——法文版編者注
[7] 維·什克洛夫斯基:《詞的複活》,1914。——法文版編者注
[8] 伊·謝韋裏亞寧(1887—1941年),俄國未來主義詩歌流派創始人之一。
[9] [荷]佛克馬、易布思:《二十世紀文學理論》,林書武等譯,14頁,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8。
[10] [俄]什克洛夫斯基:《文藝散論·沉思和分析》,轉引自《俄國形式主義文論選·前言》,方珊等譯,11頁,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9。
[11] [俄]什克洛夫斯基:《關於散文的理論》,轉引自《俄國形式主義文論選·前言》,方珊等譯,14頁,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9。
[12] [俄]日爾蒙斯基:《詩學的任務》,見《俄國形式主義文論選》,方珊等譯,217頁,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9。
[13] 胡經之等主編:《西方文藝理論名著教程》(下卷),181~182頁,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
[14] (清)曹雪芹、高鶚:《紅樓夢》,100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