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兩個壯士跳躍而出(1 / 3)

清鹹豐二年冬,漢族人亡國,已經有二百年了。經過了這樣久,人民拖著辮子剃了青光的半邊頭皮,以為是當然,並不知道這是有違原來麵目的。安徽潛山縣一個鄉村人家,立著黃磚牆的堂屋,太陽由天井裏斜照到堂屋正中地皮上來。一個三十多歲的漢子,手捧了一隻竹編的小籃,坐在太陽地裏,一個鄉下剃頭匠,左手抱住他的頭,右手夾了雪亮的剃刀,正在他頭皮上瑟瑟地削著頭發。靠左一個長了五寸長胡子的莊稼人,擁了一件翻白色的藍布棉襖,兩手捧了個泥火爐子,坐在房門門檻上。老人閑望著剃頭匠道:“剃了這屆頭,你大概要到過年的時候再來了。”剃頭匠笑道:“三老爹,你說怪不怪?我們這碗飯吃不長了,吃一天是一天了。”三老爹道:“李二,你要到哪裏去發財?明年開春上江南摘茶葉去嗎?”李二笑道:“發財?都要逃命了,你老人家沒有聽見說嗎?長毛造反,殺到了湖北了。”那個被剃頭的漢子也道:“是的,聽說長毛很厲害,帶有天兵天將下凡,殺死官兵不少。聽說他們多養著頭發,像道人一樣的,所以叫長毛。”李二笑道:“所以我說,他們來了,我就沒有飯吃了。三老爹,你肚子裏的鼓詞兒多。我問問你,據傳說在明朝的時候,大家都不剃頭的,是有這話嗎?”三老爹聽說,引起了滿肚皮的曆史,很是高興,一手按住了泥火爐,一手連連摸了幾下胡子,點點頭道:“是的,在明朝我們是不剃頭的。不但是明朝,由明朝往上一數,哪朝也不剃頭。”李二道:“為什麼到了大清手上,就剃起頭來了呢?”三老爹談話談到這裏,將兩隻老眼圓圓地瞪著,向李二低聲道:“難道你不知道,現在是韃子坐天下呀。”李二道:“倒是聽見說,怎麼叫韃子呢?是紅毛國的人嗎?”他口裏說著,心裏是有了很大的疑問,那薄如毫毛的剃刀,很不經意直下去了一點,就在那漢子頭皮上割了一條口子。紅光一線,擱在頂心,提起刀來,他嗬了一聲。

那漢子叫起來道:“你這是怎麼了?割了我一條口子了吧?”李二笑道:“不要緊,見紅,你運氣上了頭,應發財了。”那漢子哼了一聲,沒有說話,等他將頭剃完了,立刻伸手到頭皮上去摸了兩把,指著李二道:“你這種手藝,就是長毛不來,也沒有飯吃了。”他說這話時,已經是很生氣,自然是聲音也未免大一點。就是大門外,也有人聽見。隨著這聲音,進來兩個人,一個是四十上下的莊稼人,挑了一副空籮擔。一個是三十來歲的人,身上穿了黑布袍子,外套紅呢背心,頭上披著風帽,手上卻提了個燈籠。三老爹看到,便迎上前笑道:“儲丙元二哥來了,大概很忙嗬!這時候出來,就帶了燈籠,不夜深不回去了?”他且不理三老爹的話,將風帽取了,露出頭上的紅頂瓜皮帽。取下風帽的時候,摔了兩摔,表示很生氣,問道:“剛才哪位大聲叫長毛?”李二指著那漢子道:“是王得發老四說的。”儲二哥問他道:“得發,你不知道這話是要腦袋瓜子的事嗎?你怎麼亂說呢?我不是這裏的地保我不管這閑事。你們要知道,這幾天縣裏風聲緊得很,已經貼了告示,造謠生事者斬。你在哪裏知道長毛會來?”這堂屋裏被這位地保用言語一質問,大家都慌了,互相紅著臉,對望著。儲丙元道:“不瞞三位說,今天上午縣差下了鄉,忽然說是老爺要點卯。點卯向來是正月裏的事,為什麼在這樣年終歲畢點起卯來呢?我想說不定和那張告示有關,隻好連夜上縣。”三老爹道:“原來有這種情形了。怪不得這幾天,四鄉紛紛地說著反了反了,我以為又是染坊裏壞了染缸,故意造下這種謠言。這樣看起來,倒是真事。二哥,你坐一會燒茶你喝。”

儲丙元對那挑擔子的壯漢道:“坐坐吧,我也要見見李鳳老才走呢。他老爹是個世故深的人,謠言到底是怎樣一回事?”那挑擔壯漢隻說是的,是的,好像認為這辦法是最妥不過。剃了頭的王得發,深悔自己說錯了話,趕快將靠牆的一張桌子拖出來,在牆上取下了稻草把,將桌上堆積著有幾分厚的灰塵擦抹了一陣,口裏喊著道:“哪去了?甲長來了,快燒茶喝。”他說話的時候,是昂頭向著內室的門。無疑,這是在叫他的老婆做事。果然,屋裏有女人答應著,說是曉得。那位王三老爹,也就把插在褲帶子上的旱煙袋和衣袋裏的煙盒子,一塊兒取出來敬客。這位剃頭匠李二,外號十八張嘴,是個最喜歡說話的人。這幾天聽到了許多謠言,本來,就忍不住要說,現在地保當麵說起縣裏風聲很緊,這謠言不能完全是假的了,若是不問,心裏實在難受。可是照實地問了,又怕碰地保的釘子。他兩手抱在胸前,站在太陽光裏曬著,懸起一隻腳來顛顫著,做個很悠閑的樣子,望了天道:“太太平平地過日子多好,一個人為什麼給頭過不去,要造反。”三老爹陪地保坐著呢,口裏銜了旱煙袋,噴出兩口煙來,笑道:“你們這些年輕的小夥子,知道什麼?俗言道的有,大年三十夜殺家韃子。從前朱洪武就是這樣幹起來的。”說到這裏,將聲音壓低得一點子大,朝著儲丙元道:“聽說長毛頭子也姓洪,說是朱洪武的後代。”儲丙元笑道:“三老爹,你這叫海話了,朱洪武的後代,怎麼姓洪?”

王三老爹道:“傳說原來是姓朱,後來改姓洪的。”儲丙元笑道:“我是個地保,倒沒有你知道得多。三老爹,你是個年尊輩長的人,以後聽到這些話,你隻應當勸別人少說,若是你也說起來,年輕的人,看到老前輩都信謠言,大家更說得厲害了。”王三老爹,究竟上了幾歲年紀,倒被後生這樣說了幾句,不免有些難為情,隻有垂下了老長的眉毛,低了頭隻管抽旱煙。王得發由廚房裏提了一把瓦茶壺和幾個粗碗來,大家都默然著坐了喝茶。剃頭匠李二捧了茶碗,向大門外看著,嗬了一聲道:“汪老四來了。”一言未了,一個二十上下的小夥子,頭戴三道金邊紅氈帽,身穿毛藍布長衫,罩住了棉袍子;腰橫了青湖縐腰帶,在左脅下垂下長短兩截來;手上拿了根趕驢的短鞭子,挺了胸脯子走過來。他圓臉大耳,兩道濃眉毛,便似乎帶了幾分蠻性。他一路晃著鞭子,笑了進來道:“嗬!甲長老爺,也在這裏。甲長得了什麼信息沒有?大家快跑吧,長毛已經打破了武昌城,不久就要去打南京,我們這裏是必經之路……”儲丙元因為他是個紳士的兒子,而且又練得一身好武藝,不敢得罪了。他立刻放下茶碗來,站著向他苦笑道:“我的小老爺,你這是什麼話?這樣大聲叫起來,讓人聽見,不是玩的。”汪老四並不理會他的言語,見那矮桌子邊有一條小板凳空著,便將一隻腳踏在凳上,拿鞭子的手,橫叉在腰眼裏,另一隻手卻倒了一杯茶,端起來便喝。喝完了那杯茶,他才笑向丙元道:“你怎麼那樣膽子小?現在議論紛紛,哪一村一鄉,不說長毛造反的事。就算是造謠的都該殺,請問,殺得了這些人嗎?而且長毛造反,這是實實在在的事,反也有人反了,難道我們說也說不得。不許我們說,長毛就反不起來嗎?我二叔新近由安慶回來,說是長江裏都要封江了。南京的陸製台,帶了人馬,要殺到湖北去。現在,上遊的小孤山、下遊的東西二梁山,都在修炮台。這事在安慶城裏,就是衙門裏當公差的也逢人就說。我們鄉下人睡在鼓裏,一點也不曉得。長江一帶大碼頭,都在招軍買馬,大字號買賣,都不敢進貨。我二叔是上跑武漢、下跑蘇揚的人,他帶回來的消息,那是一點也不假。你還不許我們說呢,過幾天也許大家都要跑了。”他這幾句話,說得大家作聲不得,麵麵相覷。那十八張嘴李二,首先開言,笑道:“汪四先生,你跑不跑?”汪老四笑著抬了幾下肩膀,哼了一聲道:“跑與不跑,現在哪裏曉得,隻好到了那時候再說。閑話少說,王三老爹,我今天特意來找你,請你幫我一個忙。”三老爹道:“看什麼事要我做,你就吩咐吧,說什麼幫忙二字呢?”汪老四笑道:“我要請你喝兩盅了。”三老爹笑著拱手道:“這就不敢當。”儲丙元笑道:“三老爹為什麼要四先生直說,你還不懂嗎?他要辦喜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