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經是昏黑很久了,臘月之尾,又沒有月亮,黑幕上,隻映出無數的星星。鄉村人家的外麵,一切是黑沉沉的。不過天明寨那高大的山頭,黑巍巍的還可以看見一些影子。這時,汪學正拿了那支長戟,出了門,要殺向曹家去,簡直是不會有人知道的。然而當他走出大門以後,籬笆裏兩隻狗汪汪亂叫。而且那叫聲,由東而西的,隻管竄著叫,似乎還在追著人。學正喝了兩聲,那狗兀自叫著,這倒有些奇怪,便停住了腳。隻見左邊樹林子裏,一點火光一閃,露出一盞燈籠來。接著是喁喁的說話聲和腳步踏了枯草樹葉的瑟瑟聲,繼續地傳入了耳朵。學正家門口,並不是大路,便重聲問了一句誰?有人答道:“是我呀,四哥。”學正道:“是立青嗎?冒夜到舍下來。”又聽到李鳳池道:“我也來了。”說著話時,已走近了身邊。他手上拿了一隻燈籠,高高地舉起,向學正頭上照了來。他身後立青肩上,緊緊捆住了一隻包袱,手上拿著一根齊眉棍。這樣裝束,倒是猜解不透,難道他們知道我要殺上曹家去,到這裏來攔住我的?於是向後退了一步,以防立青動手。鳳池道:“咦,老賢侄,你手上怎麼拿了兵器?”學正道:“這狗叫得太厲害,我順手掏了這支戟出來看看的。”鳳池笑道:“世上有帶了幾百銀子在身上,出來作壞人的嗎?賢侄,夜深了,請到府上去談談。”兩句話提醒了學正,立刻接過了燈籠柄,在前麵引路。汪家也有間簡陋的書房,他一直把李家父子引了來,戟放在房門口,將燈籠掛在窗戶格上,說聲老伯請坐,立刻跑進內室,捧出燈火來。當他再進書房時,那個布包袱,已是放在桌上。
學正正待進房去搬茶水,鳳池伸手攔著道:“我非為受你的款待而來,你不用張羅。我知道你家的事情很緊急,耽誤不得。嘿!這桌上包袱裏,是三百五十兩銀子,我已盡我力之所能,不能再湊了。這三百兩銀子,我同你立刻送到曹家去,讓曹金老好明日一早上縣。另外五十兩銀子,你留在身邊,預備做別的急用。賢侄,你來收過了。”學正直挺挺站著,聽鳳池吩咐。等他說完了,自己撲身便拜了兩拜。鳳池彎腰搶著將他扶起,便道:“我和令尊三十年貧賤之交,他有這樣的災難,我能夠袖手旁觀嗎?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這也是我們鄉黨應盡之責。”學正站了起來,不覺得垂下了兩行淚,因道:“老伯也不是巨富之家,在這樣年關緊逼的時候,如何收得起許多款項?”鳳池道:“這個你就不用管了。我既是籌出來了,你就拿去辦你的正經事。”學正道:“老伯這樣慷慨,我死也不忘記。等過了新年,將田產賣出去了,必定將老伯的錢如數歸還。”鳳池道:“這都是後話,你不必去管。”學正對於鳳池這番美意,說不出如何感激,隻是作揖。鳳池道:“事不宜遲,我們這就到曹家去。包袱裏另有一封散碎的銀子,那是五十兩,你先拿到裏麵去收著。”學正對於他的話,還有什麼講,他怎樣地吩咐,就怎樣地做。李家父子在汪家茶也不曾喝得一口,就打著原來的燈籠走出門去。這時,學正背了銀子包袱,立青打了燈籠,拖著棍子,在前麵引路。鳳池緊隨了學正,一路和他談著話,總是勸他忍耐。那意思就是說,許多不容易通過的關,卻也都忍耐著走過來了,勸學正索性忍耐一些日子,隻要把父親救出來了,什麼事都有個商量。
到了曹家,學正懷著一腔怒火,在後麵立著。曹家的人,他們哪裏曉得學正的心思,一個問道:“後麵還有誰?”立青道:“是家父同汪學正。”一個道:“過去的事,我們不追究他就是了,三更半夜,隻管跑來做什麼?”學正咬了牙,可沒作聲。鳳池立刻搶上前道:“是有點事和令尊商量。”他答道:“今夜過小年,他老人家高興,多喝了兩杯酒,睡了覺了。”鳳池道:“那沒法子,隻好到他房裏去,和他說幾句話了。他吩咐學正預備的款子,他已經帶來了。”曹金發的兒子,將燈籠舉著高高的,照見了學正手裏沉甸甸的,果然提著一個包袱,便笑道:“那麼,就請進來吧。他老人家就是睡了,也是和衣睡的。”於是他們一直將來人引了進去。曹金發吃過晚飯以後,閑著無事,躺在鋪著皮褥的椅子上,口裏銜住了那支善出主意的旱煙袋,正在出神。見眾人擁了個布包袱來,心裏老早明白,這就向鳳池連連拱了兩下手道:“鳳老,你為人實在熱忱,今天過小年,又是夜深霜露重的,隻讓你跑來跑去,請坐烤火。”說著,回頭看到學正和立青,點頭道:“你二位也坐下。”又喊著家裏人送茶煙來。鳳池道:“我們這樣的老朋友,用不了這些客套,煩勞你老兄的事,還多著呢。你老兄白天約的那個數目,本來也是很難,不過學正為了救他父親,他不能不努力,所以忙了半天。他已經湊了一點數目了。”曹金發將眼睛先向放在桌上的布包袱瞟了一眼,然後微笑道:“總算難為他了。不過我說的那個數目,已經向少處說的,不敷那個數目的話,還是很難。”說著,咬住旱煙袋,抽了一口煙,又道:“哼!怕是很難。”鳳池向學正道:“你且把包袱打開來,請金老爹過過數目。”
學正這裏去透開包袱,曹金發便到床後去捧出一個大天秤來。立青正待微笑,偷看父親一眼,見他緊緊地板住麵孔,這就不敢笑了。曹金發將天秤放在桌上,把三百兩銀子,分作六封的,封封都稱過了,又透開紙包,看了看銀子成色,點點頭道:“分兩卻是不少,隻是成色差一點。好在這不是做買賣,無非是說官司,便是成色差一點,收銀子的人,也說不出什麼來。”說著,望了學正道:“你還把銀子包上。你可不要誤會,以為銀子是我要了,我不過是替府上做個送禮的人而已。”學正到了這時,哪還願同他辯論什麼?他叫包起銀子來,就包起銀子來。金發又繼續道:“這一趟禮物,也不是便宜送去的,坐了轎子上縣,還要住客店,少不得還要請衙門裏人喝個三杯兩盞的,哪就不花錢?”鳳池聽了這話,向學正看了,因道:“學正,既是要曹金老和你家跑路,卻也再不好意思要曹金老和你墊款。你身上帶得有散碎的沒有,就是沒有紅紙包,我想那也不要緊。”說話時,連連和他使了幾個眼色。學正想到這件事既認定了是把銀子去換人。多的三百兩銀子也花,何在乎幾兩小費,於是就笑道:“這個我早打算這樣的,在家裏來得匆忙,果然不曾找一張紙來包。”說著,在身上摸出兩個五兩錠的銀子,兩手捧著,向曹金發拱了兩拱道:“本來應當跟隨在金老爹後麵,帶伺候著開銷一切。不過真要是那樣,倒成了不放心你老爹了。這款子請你老爹帶著代小侄開銷,如其不夠,自然也不能讓你老爹賠錢,我總得再補上。”曹金發伸手接過了銀子,這就笑道:“小夥子,你若是老早就是這樣會說話,何至於惹下這樣一場禍事。銀子我就收下,夠與不夠,那是很難說。就算不夠,說不得了,憑你這幾句話,我也要省著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