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附近各村莊的人,在頃刻之間,雖是不能就預備了去逃反,但是他們也不能安心在家裏坐著,不分男女老幼,一齊擠到大門外來,向大路上看熱鬧。學正在大路上正徘徊著,鄉下情形,是這個樣子,能不能再去找嶽父來和曹金發對質呢?這就聽到母親的聲音,在村子裏枯樹下大叫:“老四哪裏去了?快回來吧。”在平原的鄉村裏,春夏天有樹木擋住了視線,找人不容易,可以站在高一點的地方,糊塗亂喊,前後準可以叫五裏路,不亞於現代的廣播無線電。冬天樹葉脫幹淨了,叫人的時候,聲浪沒有什麼阻礙,更可播送得遠些。而且還可以帶瞭望著。學正聽了母親的喊叫聲,回頭看時,隻見母親餘氏站在稻場的土墩上,一手扶了樹,一手比平了額頭,擋著太陽,舉目四望。她那番焦急的情形,當然也就可以想見,隻得抽轉身立刻向家門口跳。到了稻場上,隻見大姐二姐各帶了外甥兩名,在那裏站著。母親迎上前來,臉色都有些變了,皺了眉道:“這是怎麼好?長毛快來了,你父親又沒有放出來。你兩個姐姐本來也要回去過年,她們是有公婆丈夫的人,身子也不能自由自主。現在鄉下一亂,她們更急,馬上就要走。”大姐就接嘴道:“兄弟,我們這時候回去,不要緊嗎?我想請你送我回去,長工老二送你二姐回去,因為她路近些。”學正道:“唉!你也是太小心了。長毛也不是妖怪,一陣風地就吹來了,你們忙什麼?”
大姐道:“就不是長毛來了,我也要回家去的。你不送我也不要緊,隻是你說一說,我馬上回去,要緊不要緊?”說著,她就彎下腰去,把放在地上的包袱挽在手臂上。同時,兩隻手牽住她兩個孩子,做個要走的樣子。餘氏就跑上前,將她攔住,牽了她的衣袖道:“你怎麼這樣回去得?若是在路上遇到了長毛,我怎麼對得住你家人?”學正聽到她們說話,若真有其事的樣子,笑又不忍笑,氣又不敢氣,隻得皺了眉道:“我說了,長毛又不是妖怪,怎能夠說來就來?你若真是怕事,我就送你回去吧。”二姐站在一邊,原是默默地望了他們說話。這時,她就急了,隻管頓了腳道:“兄弟就不管我了嗎?兄弟就不管我了嗎?”她說著,卻上去扯她母親的衣服道:“老二送我,我不要。他又老實,又沒有一點本事。”學正道:“終不成把我分作兩邊,一邊人送大姐回去,一邊人送二姐回去。”他說著這話,索性抱了兩隻手在胸前,在稻場上繞著小圈子走。二姐站在稻草堆下,拔出一根稻草在嘴裏銜著。身子向後倒著,靠了稻草堆。她帶來的兩個小孩子,一個三歲,一個五歲,在稻場上跑著玩,二姐雖望了他們鬧,理也不理。大姐呆站了一會,卻是想出一個主意來了,因道:“二妹,這樣吧,你在家裏稍微等一等,讓兄弟送我回去了,再來送你。”二姐口裏,依然銜著那稻草,淡淡地道:“到你家是十二裏,來去二十四裏,兄弟回來,是什麼時候了?到我家隻有五裏路,何不讓兄弟送了我之後,再來送你呢?隻要耽擱你一會子,兄弟也就回來了。”
汪大姐對於二姐這個請求,卻也覺得近理。就在這個時候,跑來兩個鄰村的人,氣喘籲籲的,滿頭是汗。隻看他們那種樣子,也是情形十分緊急。餘氏放下了自家兩位姑奶奶跑上前去,一手揪住一個,問道:“怎麼樣,是長……長……長毛來了嗎?”一個答道:“來了,聽說到了大橋頭。”學正見他把長毛到的地點說出來了,這就不能不追著問一句。因道:“哪裏的大橋頭,是上省大路上那個大橋頭嗎?”那人道:“怎麼不是?安慶圍了城了。”餘氏瞪著兩眼問道:“大橋頭,到我們這裏多少路?”那人道:“要來,隻有六七十裏,今天晚上不到,明早一準到。”餘氏聽說,兩腳隻是抖顫著,站立不住,一蹲身子,在打稻的石滾上坐著。學正道:“不是說長毛由黃梅太湖來的嗎?沒有經過潛山縣,怎麼先到了大橋頭?”那人道:“也許這支兵是由省裏來的。”大姐也站不住了,牽著兩個孩子,一同在田埂上坐下,隻睜了眼睛望著。二姐嘴裏,不銜著稻莖了,頓了腳道:“這不是說說就算了的,長毛都反得來了,你們還不趕快想法子,我要回去。”說著,牽了兩個小孩,開步就走。她好像是比大姐要硬紮些。可是開步之後,她覺得是人要提腿,腿不由人,什麼東西也不曾絆了她的腳,她竟是向前栽了一個跟頭。學正歎了一口氣道:“咳!這是哪裏說起。”向前就把二姐扶起來。另一個鄰村的人,這就插言道:“其實也不必忙,據說長毛還是剛到楓香鋪,還沒有進太湖城呢。”
學正叉了腰望著他道:“你這個消息,又是哪裏來的?他說長毛到了大橋頭,是由省裏來的。你又說兵還沒進太湖城。這分明一個在河東,一個在河西,這怎麼會並到一塊兒去?難道兩邊都有兵來嗎?”餘氏聽說更慌了,臉上變成土色,顫聲問道:“什……什麼?有兩隊長毛殺了來嗎?”那兩個鄰村的人,他們也要回家去料理自己跑反的事,不再說什麼,都匆匆走了,隻丟下了汪家母子在稻場上發呆。首先清楚過來的,當然還是學正。他向餘氏道:“我們要商量什麼事,也應該到家裏去商量,全在稻場上站的站,坐的坐,那成什麼話?”汪大姐道:“我們都等急了要走,你還讓我回家去嗎?有什麼商量?反的來了,我們趕快跑反。兄弟,你是空口說白話,你還是帶我們走!你若不送,我帶著孩子走了。就是在路上碰到了長毛,也是命該如此,到了這個時候,那就可以看出人心來了。”說著,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兩行眼淚拋沙似的流著。學正道:“大姐,你說這話,有些錯怪人。並不是我不送你們,但是你和二姐不同路,叫我一個人,怎樣分得開身來相送?何況……”汪二姐不等他說完,就搶著接過來道:“你不用拉扯到我身上來。我不用你送,我們也走。”餘氏對這兩個出嫁的姑娘這樣負氣,也是好生著急,便站起來跳腳道:“人家動不動說什麼家破人亡,現在我們也就快到這一步境地了,你們還要吵,真要把我急死了!”
大家正吵得難解難分,卻見一輛小車在小路上推得碌碌作響,跑進村口來。正是汪大姐的丈夫,推了車子來。車子前麵有根粗繩子,是他家裏的小夥計拉著。他以兩個人來對付這輛小車,搶著把人接回去,是可想而知的。汪大姐丈夫劉三放下車把,一跳進稻場來,就拍著手道:“要換朝代了,真是天翻地覆了,我在家裏急得要死,若是長毛來了,怎麼辦?夫妻還不能團圓哩。這十二裏路,我差不多和小狗子是飛了來的,回去吧。娘,你們也快做打算,山裏頭有親戚的人,都應該走。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