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姨在這裏還沒有回去啦?”劉三在稻場上一麵接過包袱向小車上放,一麵和嶽母姨妹打招呼。汪二姐見姐丈來接姐姐了,她心裏又羨慕,又妒忌,這就覺得自己的丈夫太沒有心在女人身上,為什麼他就不能來哩?便紅了臉道:“瞎!我家的是個笨牛,哪裏曉得來接我。我不回去了,等長毛捉去開刀吧。”汪大姐見丈夫來了,麵子已經十足,心一寬,就不哭了,倒反是向二姐安慰著道:“不要緊的,你到家很近,妹婿就是不來,老四也可以送你。”劉三皺了眉道:“快上車吧,趕回去,還要收拾點東西呢。我已經對媽說了,炒一鬥米,我回去就磨粉,幹糧總要多多地帶。快走快走!”汪大姐對母親說一聲走了,丈夫又在旁邊跺腳,隻管催了上車,而且也顧不得許多了,拉了她的袖子,就往小車上塞。在一陣狂亂中,那乘獨輪小車子一拉一送帶著三個婦孺走了。二姐還是靠了稻草堆,可是沒有先前那樣自在,抬起袖子,不住地揉著眼睛,淚珠不住地向胸襟麵前滴著。
餘氏道:“這可怪了,現在可以叫兄弟送你們回去了,你又哭些什麼呢?”汪二姐垂淚道:“人家的丈夫,就會推了車子來接他的大大小小。我們這個人,就是死人,看到情形這樣不好,他理也不理。”學正道:“現在我分開身來了,就送你回去吧。”汪二姐將頭一偏道:“我不走了,我非要他來接我不行。”學正道:“既是那麼著,我們到家裏去坐著吧,盡管站在稻場上,成什麼事體?”汪二姐也是下了決心,不回丈夫家了,就帶了兩個孩子,向大門裏走來。可是他家的大門很高,回頭一看,大路上逃反上山的人,比前更加增多。最是那地上走的牲口,好像有意提起人家注意一般,昂起頭來,拚命地叫喊。平常聽了這性口喊叫,沒有什麼感覺。今天聽到牲口叫,再看看那大路上的人,扶老攜幼,隻管向進山的大路走著,教人心裏不能不恐慌。汪二姐兩隻腳都已踏上台階了,可是經她一度回頭看過之後,她索性回轉身子向大路上看著,口裏自言自語地道:“怎麼辦?怎麼辦?人家都走了,隻有我們是活該長毛來捉的了。”餘氏道:“你不要在這裏讓我擔心害怕了,讓你兄弟送你走吧,走吧!”汪二姐道:“依著我的氣,我真不想回那個家。”就在她這句話說完之後,門前樹林子外,踢踢踏踏,一陣腳步聲走了過來,看時,正也是逃難的。隻見一個壯年漢子挑了一副籮擔,那籮裏一頭放著一個孩子。後麵是一個八九歲的孩子,牽了一頭牛,牛身上背了兩床被,還有一個極大的包袱。後麵跟著兩個中年婦人,都扶了棍子,背著包袱。這似乎是一家。另一組有個婦人,挺著大肚子,手上提了一隻幹糧口袋,倒是她走路很硬朗,手上雖也有一根竹棍子,卻是倒拖著。在她後麵,就有兩個挑擔子的壯漢,看那挑的大籮裏連破布卷子都有,大概是家裏所有的東西,都上了籮擔了。擔子後麵,有個五十附近的老婆婆,肩上背著一個兩歲的孩子,手裏提了一隻破漁網,裏麵全是雞。她是鄰村屋的王家婆,在這前後幾個村子裏收生,看小兒病、收嚇、說媒,她全成,是位有處世經驗的老太太。她看到汪家母子在這裏閑望著,她就咦了一聲道:“汪家奶奶,你們好大意,還有工夫在這裏閑望呢。還不快走嗎?長毛來了要殺得雞犬不留的。喲!怎麼我們二姐姐也在這裏?這是什麼時候?你還回娘家來做客啦。”汪二姐聽著,又呆住了。餘氏垂著淚道:“我怎麼跑得了,我家裏還有一個人關在牢裏呢。我也想破了,我這樣一把年紀,還怕些什麼,要死就死吧!”王家婆婆點點頭道:“可憐!”她也隻說得這可憐兩個字,眼見自己兩個兒子挑了擔子已走過去很遠,再也不說什麼,拔開步子,跑了上去。汪二姐不生氣了,向學正哀求著道:“好兄弟,你快快地送我回去吧,我心裏都在亂跳呢。”
她說著,就把那個小的孩子抱了起來,塞在學正懷裏。雖是剛收住眼淚,她還帶了微笑,這就向他作個奉揖的樣子,因道:“你受點累,你送我回去吧。”學正道:“我何嚐不送你走,隻是你不肯走,我有什麼法子。那就不用再耽擱了,我們走吧。”說著,他就抱了那孩子先行。汪二姐拖了那個大些的孩子,也就跟了走了。汪學正將二姐送回了婆家,心裏惦記著母親,又匆匆地跑回來。正是心裏萬分焦躁、舉步如飛的時候,卻聽得有人叫道:“四哥好跑,忙著逃反嗎?”回頭看時,是李立青,身上隻穿了件藍布短襖,攔腰束了一根大板帶,下身紮了褲腳,穿了一雙布底快鞋。因答道:“我逃什麼反?長毛不來也罷,若是來了,我有我的算盤。”立青笑道:“這就好極了。家父說,要在今天晚上請了附近村莊的紳士開議一回,我們就邀集一兩千壯丁,辦個鄉勇團練,我們雖打不了仗,也可以保護地方,免得受長毛的紛擾。你也可以算一個。”學正笑道:“老伯的意思是很好,但是長毛來的人,是幾十萬,靠一兩千壯丁,能保護地方嗎?我想長毛這樣大幹,連國號都定出來了,絕不像流寇張獻忠那樣胡來。隻要老百姓不和他為難,他也不會殺老百姓的。你想,他果然要坐天下的話,還是坐老百姓的天下,沒有老百姓,他管誰?”立青道:“你相信長毛來了,他不會騷擾老百姓嗎?”學正沉吟著道:“人數到了論萬,誰也保不住,不過我們預備一兩千團練,想斷著長毛不讓來,那恐怕是不行。也許沒有什麼預備,做他們一個順民,他也就不害老百姓了。”立青立刻將臉紅了起來,瞪著眼道:“汪四哥,你說什麼?你倒打算跟長毛當順民,你真是白學了一身本事,原來是個天字第一號的大膿包!”這幾句話未免太唐突了,學正不過是二十多歲的人,血氣正旺,這樣嚴厲的話,如何受得了,也就紅著臉,想駁立青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