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村紳開議辦鄉防(3 / 3)

學正老遠看到丈人翁抖上這一篇文言,隻偷看了兩眼,撿起桌上的蒿草繩子香,捧了竹兜子水煙袋,悄悄地抽煙。可是到這大廳裏來議事的人,對於朱子清的話,都有些莫名其妙。大家翻了眼望著他。鳳池道:“朱子老請坐。我們說到胡亂嫁娶這層,這樣還不過是現在許多事裏的一種。隻要我們大家鎮靜下來,集合壯丁,編起了團防,地方上平安了,這樣的事當然不會再有。今天到場的各位老爹,覺得我的話怎樣?”有幾個膽大的,就都跟了鳳池的話轉,以為這就很好,免得逃走的時候,帶了這樣舍不得那樣。有些不願逃的,更巴不得這樣辦。理由是並無什麼祥瑞,不像有真命天子出來。所以在鳳池提議之後,立刻議論紛紛,都附驥尾。大家在恭維鳳池的話,鳳池可偷眼去看大家的形狀,覺得這裏麵還有好些個人懷著那勉強的形態,便大聲道:“我還有幾句話,要向大家說,大家更可以安心了。譬如說,大家先是疑心大兵要過境,我就想到這件事很怪。若說兵由縣向東走,由潛山調兵到桐城去嗎?豈不是和賊兵做開路先鋒,絕無此理。若說由東向西走,救兵如救火,省城調兵到湖北邊界去,連走潛山城都不算抄近路,更沒有繞大半個圈子,走桐城上潛山之理。若說由舒城調來的兵,舒城無兵,所以事先我就料到是一種訛傳。天早黑了,兵並沒有來,也沒有前站來打招呼,十有九停靠不住了。白天那樣大家亂跑,豈非庸人自擾?”在他身邊的趙二老爹,將旱煙袋在空中連連畫了幾個圈道:“誠哉,斯言也!今予茅塞頓開矣!”鳳池道:“儲丙元地保也在這裏,我們可以叫他出來問問。”丙元這就挺身而出,站在大家當麵,正了顏色道:“各位老爹放心,大兵是決計不會來的。若有大兵來了,砍了我的頭做尿壺。長毛就是要來,也早之又早,我們可以放下心來,太太平平過這個年。”大家想不到他也說出這樣的硬話,自然把眼光看到他臉上去。曹金發口銜了長旱煙袋,拖出煙袋嘴,向他指點著道:“咦!想不到你也有這膽子。你得了縣裏來的什麼消息嗎?”丙元道:“我自下午起,就到鳳老爹家裏來,沒有離開這裏一步,哪裏有什麼消息?不過我總想著,這裏不是要地。不應該有長毛來。沒有長毛來,大兵也就不會來了。不像鳳老爹,說得出那麼些個道理。”大家聽說,也都詫異。何以軍隊說來,竟是沒有了消息。正議論著,丙元家裏的長工可就把那一卷六言告示送了來了。丙元接著告示,在外麵和長工說了幾句話,然後拍手叫了進來道:“我說怎麼樣,軍隊不來了。現在縣裏有告示送來,大家請看。”他說著,將一張告示掛在牆上兩個長釘子上,自己高舉了一支蠟燭,在告示邊站著,叫道:“大家請看吧?”大家看時,果然說的是太平無事,長毛還在湖北。可是上午為什麼傳諭下來,說是有大兵過境,這告示上卻是一字沒提?當看告示時,雖然有幾個近視眼和不大認得字的,好在當年文人習慣,無論眼看什麼,口裏都得念出來,念告示的人聲音不曾停,大廳裏麵早是笑聲大起。曹金發手裏提了根旱煙袋,斜了身子,站在人群中,冷笑著噴出兩口淡煙來道:“我就料定了,這王大老爺做事不行,遇事慌裏慌張,怎麼辦得好?白天還沒有的確的信,為什麼就驚動四鄉,叫人辦兵差?這知縣若是讓我做,我總要和前站的人見了麵再定規。能夠說得不必百姓辦差,那是更好。百姓逃難這件事,最要不得,容易搖動軍心。”

朱子清進得這祠堂來,就不曾和他打過招呼。現在他說這話,朱子清滿臉帶了淡笑。見汪學正站在麵前,便對他道:“你家裏少男人,你早回去,謹謹慎慎過日子好了,不必多話,世上能坐而言者,未必能起而行。”曹金發紅著麵皮,瞪了他一眼。李鳳池立刻走過來,向他拱手道:“金老,你是個武孝廉,論到上馬殺賊,這是你的事了。我們辦鄉勇的這件事,望你多多出力。”曹金發挺起腰來,昂著頭道:“若是帶兩三千人衝鋒打陣,我決不含糊。”李鳳池道:“這件事很大,也不能讓那一個人來擔這重大的擔子。我想,也照著往常我們兩甲辦公事一樣,大家推出幾個首事來。人少了,辦不動;人多了,事權不歸一。暫定每甲首事五個人,我這甲,金老自然是一個。”曹金發約略將眼睛閉了一閉,便道:“這自然是義不容辭,吃了飯。我們再商量。”這時,那張告示,成了大家的安神符,議論了半天,也都覺得有些餓了。曹金發說是吃了飯再說,這倒是願意。立刻燭火之下,紛紛地向桌上送著酒菜,乃是每桌兩大盤肉、兩大盤青菜煮豆腐,又一盤蘿卜、一盤粉絲,在高蠟燭台下,各放上一大瓦壺酒。這其間隻有汪學正不在乎吃喝,自己年輕,便是推首事,也推不到自己身上來。看看大家人心已定,也用不著自己在這裏,趁了大家忙亂著吃飯,悄悄地溜出祠堂來。到了大門口,黑暗中伸出一隻手拖住衣襟,叫道:“老四為什麼偷跑?”學正道:“立青,你總是這樣冒失。在我這樣魂不守舍的時候,實在受不住嚇。”立青將他拉在星光下站著,低聲道:“老四,我看你有些不安好心。現在兩甲辦鄉勇,我們學了六七年本事,自然是個頭兒,正是我們顯本領的日子,你為什麼懶懶的樣子?看你的神氣,莫非打算投長毛,去做開國元勳?”學正道:“兄弟,你怎麼說這話,駭我一身冷汗。你不知道這祠堂裏有我仇人在座嗎?我父親還在牢裏,我怎樣高興得起來?我老母晝夜啼哭,我在外麵不敢久住,所以我要偷了回去。”立青道:“今晚上推過了首事之後,就要開首編起鄉勇來。第一下,自然是點出二三十個懂把式的來當頭目,你總可以當一個。”學正道:“兄弟,你好糊塗!編起鄉勇來,也就和軍隊差不多了。軍有軍法,當了頭目,更要守法。首事呢,就是統軍將帥。我那仇人,做了首事,我在他手下當頭目,你看險不險?你總也聽過鼓兒詞,這樣的事很多吧?”立青被他提醒,作聲不得。兩人正悄悄地立著。學正向自己家門口望去,隻見樹林子下,四五盞燈火,上下飛舞,而狗聲也叫成片。學正道:“了不得,我家有好些人去,不知道是不是縣裏公差,我要回去看看了。”他說著就走。立青料著他家有事,卻也不好留得。可是汪家發生的,是出人意料的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