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百忙中燈下看新娘(1 / 3)

汪學正在這個時候,總也算是個驚弓之鳥,遙遙望到家門口,燈火飛躍,人聲大起,他心裏也是隨著那火星亂跳,向著家門直奔了去。及至到了家門口,卻是燈火均無,聲音也全息了。若不是地上有一小截碎火把在石頭下發出那星星微光,倒真要疑心自己剛才是做的一個夢。拍著門時,裏麵卻是生人相問。學正叫道:“裏麵是哪個開門,我是老四回來了。”裏麵的人哦了一聲,將門開著。他手舉著一個燈籠,學正並不認識,但是同時看到上麵堂屋裏點了燈,而且有四五個粗人在那裏,天井裏卻放了一乘軟籃(軟籃,是潛山的特產,以篾編之,狀如一籃,長六尺、寬尺六七寸,深如之,中置被褥,人臥坐其中,以兩杠抬之走。此物,夫可抬其妻,兄可抬其弟,易轎則否。),牆上掛著兩盞亮燈籠,蠟燭兀自未滅。軟籃上,還搭了一塊大紅氈條。看到這些,胸中就不免一動。走上了堂屋,其中有個朱老二自己是認得,乃嶽父的遠房侄子。他迎上前來抱拳笑道:“四哥,恭喜恭喜。”學正道:“舍下鬧成這樣一副情形,請問喜從何來?”在人叢中王三老爹伸出頭來,笑道:“四先生,朱府上送姑娘來了。”學正呆呆地站著,望了他們道:“你們這話,從何說起?”王三老爹手撚了胡子梢,點頭道:“是真的,是真的,並不鬧著玩。”學正道:“這真奇了,剛才在李家祠堂裏,就是和朱子老在一處。他對於這件事,是一個字也沒有提起,這又是什麼緣故呢?”王三老笑道:“我下午不是到府上來說過嗎?這件事,本來就瞞著朱子老爹。人本是汪家的人,送到汪府上來了,子老還能要了回去不成?”學正跌腳道:“下午我就說了,這事做不得。但要是子老做主,把姑娘送了來呢,那我們也沒有話說。不想丟下這樣一句活動的話,你們真送來了。剛才子老在李家祠堂裏,還說了一篇大道理,說是這樣搶著娶親嫁女,事情不妥。我心裏正在歡喜,不會有什麼變動,不想人就送來了。家母這幾天正有心事,哪有心管這些,這怎生是好?”他也顧不得堂屋裏這些人了,口裏說著,人想向後麵跑。看見廚房裏亮著燈火,母親在和小夥計說話,似乎母親在燒茶給眾人喝,徑直就向廚房跑了去。口裏叫道:“媽呀!朱家這件事做得荒唐呀。他們……”說著話,一腳跨進廚房門,把口裏所要說的話,給頂撞回去了。這就因為廚房中間的矮桌子邊,坐了一個穿紅襖子的姑娘,手扶了桌子,斜背了廚房門,當人走進來的時候,她更是將身子扭了一扭,將背正對了人。雖是看不到她的臉色,但是在她緊低了頭的那狀態中,看到她衣領上露出一大截雪白的頸脖子,脖子上叢生著那短而又細的頭發,正是一種處女的狀態。這個人,並非左鄰右舍素有,便可知道這是朱家送來的姑娘了。於是一腳在門裏,一腳在門外,呆了動不得。餘氏由灶門口站了起來,先向他看了一看,才道:“這也不是哪一家這樣做,有姑娘的人家,在這幾天,不是都送出門去的嗎?不過,我們家裏,吃了官司,不能和別家打比,所以我高興不起來。”學正聽了母親這些話,明知她是敷衍剛進門來這個兒媳婦的,似乎母親對這兒媳婦還不十分討厭。他慢慢地走到屋子裏來,這又發現了燈光背影裏,桌子邊還坐著一個婦人,乃是屋子外院孀居的伯母劉氏。她扶了桌沿,站將起來,笑道:“老四,你好福氣,你看這新娘子。頭是頭,腳是腳,白臉子,烏眼珠,真是個聰明伶俐的樣子,同你真是一對兒。不過就是家裏有了官司在身,要不,趁了這大年下,和你兩口子圓了房,大家吃個團圓飯,多麼是好。”餘氏聽了這話,臉色就是一變,兩行眼淚,快要擠到眼睛角上來。學正便迎上前,賠笑道:“大娘是好話,你要傷心,倒教人家難為情了。”餘氏掀起一隻圍襟角,揉擦了幾下眼睛,便道:“兒媳婦進門,總是喜事,我也不說什麼了。這裏已經把茶燒好了,你提了出去,陪著送親的人談談吧。”小夥計在一旁插嘴道:“他們那些人,都說要趕了回去哩。他們說:明天長毛不到,後天長毛一定會到,他們都要五更天上山去了。就是我們家裏,還是這樣不慌不忙。”說著,就噘了嘴。學正想對這小夥計大大喝罵一陣,一看到那穿紅襖子的姑娘,心裏這就想著,人家是初進門的人,還摸不著我是怎樣一種脾氣。若是大叫大喝,倒叫她先嚇一跳,以為我的脾氣粗暴。因之胸脯挺上一挺,張了大嘴,待有話說出來,卻又立刻平和下去,微笑道:“我們是不逃反的。你若是怕死,你明天隻管拿起你的鋪蓋卷,趁早回家去。”說著,提了茶壺,自向堂屋裏去陪客。小夥計拿著煙袋茶杯,也去了。

劉氏這就對餘氏道:“你看,左右鄰居,都搶著搬走了,隻剩了我一家。要不然,這樣好的新娘子進門,哪有不大家圍著來看的。師娘,你和他們預備得有房間嗎?”餘氏道:“哪裏預備得有呀?下午那個王三老爹來說了一回,我說,孩子的爹還在班房裏呢,我們家裏,並不是辦喜事的時候。再說,學正這孩頭,和他爹的脾氣一樣,就是要強得厲害。這一回對曹家那樣和軟,說怎樣就怎樣,我是想不到的。他說了,長毛殺到家門口來了,他也不走的。原來我們家一老一少,這倒不要緊,現在有個青年婦女,叫我也不知道怎樣好?”劉氏道:“聽說李鳳老爹,也要在鄉下招兵買馬,他自己掛帥,等長毛來了,和他對打。四哥不也是到李家祠堂裏商量這事去了的嗎?”餘氏道:“大娘,你倒懂得許多。我哪裏摸得清?我們房裏去坐吧。”劉氏道:“我回去了,我是個單身人,不便送新娘子進房。”餘氏道:“唉!大家都在難日裏,哪裏還說那些。而且也說不上什麼新房,先帶這孩子同我睡幾晚。這喜事究竟應當怎樣辦,等他爹回家來,再做商量。”說著,她提了竹架子燈在手,就要向廚房外走。劉氏於是伸手扶著新娘子道:“妹,你起來,同你娘進房去吧。這好的孩子,就是兩個燈籠,隨便把人抬了來,真有些委屈了人家。”新娘子被她扶著,本是站了起來,聽了這話之後,立刻把頭低了下去。似乎有點動心。

餘氏回轉身,向她招了兩招手道:“你跟著我來吧。做姑娘的人,總是要到婆婆家去的。我們家人口少,大家時時刻刻都要見麵的,也用不著害臊。”新娘子不敢作聲,不過是站定了腳,臉色正了一正,那意思便是表示著遵命聽說。可是就在這個當兒,學正由外麵二次進廚房來,對於新娘子的臉,看了一個正著。學正定了這頭親事,才不過半年多,暗地裏打聽,雖都說朱家姑娘不錯,但是人家說的話,那總是靠不住的。所以每次到嶽家去,前前後後,常是留心去偷看。無如朱家的門風很緊,一點形跡看不到,所以在自己心裏,總是懸著一個疑問。這時見她麵如滿月,點漆似的黑眼珠,果然豐秀可愛。當她猛然看到學正的時候,也是一怔,後來明白這是丈夫,立刻把頭低了下去,身子向後一縮。學正也就退了一步。餘氏道:“你不到外麵陪客,又跑進來做什麼?”學正道:“他們全都走了。說是這就是天大人情,才把人送了來。他們哪裏有工夫望外麵跑,都在家裏預備逃命呢。”餘氏道:“你也跟到我房裏來,有事我們大家商量。這樣一來,我們家又多一隻軟腳蟹子了。”新娘子慢慢地向後退著,這時可就退著藏到劉氏後身去。餘氏回頭看了一看,這就向學正道:“你向後站一站,等我們進了房,你再來。”學正一看母親那樣子,顯然是代了新娘子說話,自己是落得遵從母命。因之他身子向後退了兩步,向母親微微笑著。餘氏回頭說了個來字,提燈在前麵走路,將新娘子引進自家屋裏去了。學正在屋簷下出了一會子神,接著發出不自然的兩聲咳嗽,這就到了母親屋裏來。母親和劉氏大娘坐在春凳上,新娘子可是坐在床沿上帳門子裏,將帳子遮掩了上半截身子。學正走進來了,她更將身子向帳子裏掩藏一些。餘氏道:“你看,現在又給添上一個掛腳錘了。我並不是說人家不該來,既是我們家的人,遲早總是要來的。但不知媳婦來了以後,你還有別的打算沒有?”學正見桌子下有個小方凳子,撈過來,塞在屁股底下,便坐著。又看到桌子橫檔上,正掛了父親常用的那根旱煙袋,順手摸著,正想拿了向嘴裏送。可是立刻想到這旱煙袋母親見不得的,又放下了。於是笑道:“你老看我慌張過了嗎?”說著,將腿架起來,用手捶著腿。餘氏道:“我原是這樣想呀,人家都預備起五更頭逃跑,你還是這樣沒事一樣。”學正道:“我們慌也沒用。第一是爹還在吃官司,我不能丟了他逃跑。第二,哼!我還有一件大事要辦一辦。”說著放下腿來,兩手環抱在胸前。餘氏道:“你還有什麼大事,無非是救你爹出來。”學正道:“那自然是一件要緊的事,不過我說的這件事,總要等爹出來了再辦,現在也不必去說它,橫豎我是不打算走,多個人,少個人,那都不要緊。”劉氏手扶了春凳,將身子伸著向前一些對學正看了,將那滿臉的皺紋,都笑得平直了,才道:“是嗬!我也聽說了,李鳳老爹要在鄉下招兵買馬,掛起帥來,你也去當一個前站先鋒嗎?”學正笑道:“大娘,在哪裏找這一套鼓兒詞來了,你可不要接上來個臨陣招親。”說到這裏,隻見新娘子在帳門下的身子閃了兩閃,全身都有些微微地顫動,似乎她樂由心起,很是忍笑不住呢。餘氏道:“真的,李鳳老爹今天晚上在祠堂裏開議是鬧些什麼?”學正道:“人家是正正經經地辦事,怎麼給他加個鬧字。他要把我們兩甲的人,都聚攏到一處,興辦團練。有團練的地方,就不許長毛來。”劉氏道:“團練有這樣厲害嗎?是木頭做的呢,還是鐵打的呢?是多大一個東西?”學正道:“並不是個東西。就是要我們兩甲人自十五六歲以上、四十三四歲以下的,都像當兵的樣,出來當練勇。辦成了,自然有人帶這些練勇編成隊伍,長毛來了,就和他們對打,不讓他們過來。”劉氏道:“誰做護國軍師呢?沒有軍師,就沒有法術,那還能夠打得贏長毛呀。”學正道:“李鳳老的意思,也不想打贏長毛,不過要堵住長毛,讓他不得過來。他們不過是逢州占州,逢縣占縣,鄉下村莊,他們本也不在意。有了團練,大概他們就不過來了。”劉氏道:“若是他們一定要過來呢?”學正道:“那還用問嗎?自然是打了起來。他們人少呢,也許可以把他打跑的。”劉氏道:“若是他們人多呢?”餘氏道:“喲!我的老嫂子,那還用得著問嗎?你也太想不開了。”說到這地方,那新娘子的身體又顫動了一陣。劉氏笑道:“果然的,我這人也太愛問,連新娘都好笑呢。”學正道:“我們還是說正經的吧。媽,我是決定了不走。若是你害怕,你可以到天明寨山腳下儲家街大姑家裏去躲一躲。我自在家裏,等著爹回來。外麵風聲鬧得這樣厲害,我也不敢說一定無事。到了有事的時候,女人鞋尖腳小,跑就來不及,不如先躲開為妙。”餘氏道:“我們一家統共幾口人啊?你爹在班房裏,現在我又要躲開你。”說著,眼圈兒就紅了起來。學正道:“你不走也不行呀。今天李家祠堂開議,大家的意思都差不多,凡是婦女老小,一齊都上山,免了出來當練勇的人還掛念家裏妻兒老小。”餘氏道:“我去,這新娘子也跟了我去嗎?”學正道:“那是自然。”餘氏道:“你剛才也說過了,女人家鞋尖腳小,自身難保,你怎麼還交一個累給我呢?”學正道:“現在到山上去,從從容容地走,好像作客,你帶了她……去。”學正初說出這個她字來,到底有些不順口,忽然把聲音放低,以至於吐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