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百忙中燈下看新娘(2 / 3)

床上坐的新娘子,並不像先前藏得那樣嚴密,帳門差不多沒有蓋了身體,隻是她的臉還沒露出,兩手撫弄著帳門上的帶子,身體微微垂了下去。學正的話,本來還沒有完,自那個她字不能盡量地說出來,於是以下的話,也都說不出。餘氏道:“你知道嗎?人家把姑娘送了來,為了是讓她逃命,你讓她跟了我去,不管她,朱府上將來是要說話的。”學正手抱在胸前,將鞋底打著地,望了望腳尖慢慢地道:“那是沒有法子啊!到了那要緊的時候,我是不定幹些什麼。你老上山去了,丟一個年輕婦女在家裏,那更不妥了。”餘氏道:“我當然不走,要死,大家死在一處。”新娘子將帳門一掀,整個身子都露出來了。雖然油燈下不怎麼光亮,可是她那臉腮上湧出兩大塊紅暈是看得很清楚的。她手扶了床欄杆,站在床踏板上,將臉朝著餘氏,垂下了眼皮子。餘氏看她那樣子,就知道她有話說,也就對她注視著。她低聲道:“媽啊!我是不能自主。本來公爹還在吃官司,我是不該來再拖累你老。隻是已經來了,隻求你老原諒。說到逃反,我總跟了你老走,決不會連累你老。若是到了那萬不得已的時候,有水我跳水,沒水,我也能隨時找塊石頭碰死來。若是離開你老,這個罪名,我擔不起啊!不過你老的話,要活在一處,死也死在一處,這倒是我心眼裏的話。要不,我們娘兒倆跑上山去,逃出命來,又有什麼意思?我年輕,說出來的話,也不知道對不對?依我想,現在應當想法把公爹救出來是第一步。公爹出來了,一家先團圓一下,以後怎麼樣,請他老人家拿出三分主意來,無論走不走,大家心裏都是落實的。”她說完了,還站了一站,才坐下,這就不藏到帳門子裏去了。劉氏不等這裏娘兒倆開口,她先站起來,將手一拍道:“四哥,我說怎麼樣?真是個聰明透頂的人呀。這樣四平八穩的話,慢說你這樣年輕的小夥子,我聽了也是十分動心哦。餘師娘,你好福氣,晚年有這樣一個好媳婦,什麼都有個商量了。”餘氏點點頭道:“這些話呢,自然也是很對。不過家家都把年輕婦女送走,她不躲開,也是不好。這隻好由她丈夫去做主了。”新娘子坐在床沿上,是低了頭的,聽到這話。抬起眼皮,向學正溜了一眼。恰好學正也是在這個時候要去察看她的情形,這倒讓兩個人眼光對照了一眼。她立刻把頭低了下去。學正覺得她那分靦腆勁兒,卻是比平常的婦女對人嬌笑媚態還要有趣得多。也不解是何緣故,自己的臉上同時也就熱氣上衝,火紅了兩腮。餘氏道:“你要說什麼,怎麼又不說了?”學正本是坐在那裏發呆,被母親這一句話提醒,這才道:“隻要大家不怕,我就讓媽和她……”那個她字,非常之小,小得像蚊子哼一般,連自己都有些聽不清楚。但是他依然繼續向下說,放大了聲音道:“在家裏住著也不要緊。這就是那話,大家死也死在一處。”他這句話,說得那莊重了顏色的新娘子臉上又泛出一些笑容,那頸脖子也就格外地向懷裏垂了下去了。餘氏道:“一個人都是事到頭來不自由。我平常看到人打架,都嚇得心口亂跳,早早地就溜開了。現在看到地方上這樣亂哄哄的,好像要天翻地覆一樣,哪個不說是劫數到了。但是我不怕,這就是那話,拚了一身剮,皇帝拉下馬,我預備了死了,還在乎什麼。”說著,輕輕地拍了兩下手。學正道:“你老人家既是有了膽子了,我索性就壯你老一下膽子,在十天半個月之內,我敢作保,長毛絕不會來。等人心稍微定些了,天一天二的,我還是要到縣城裏看爹爹去。”餘氏道:“是呀,我們已經花了幾百兩銀子,也該把你爹放出來了。你不是說有話要和你嶽丈說嗎?你在李家祠堂裏沒有見著他嗎?”學正睃了新娘子一下,然後答道:“我找他老人家,是說我爹的事。不過祠堂裏人多,這話沒有法子說下去。改日再說吧。”新娘子聽到他說見了自己父親,立刻把話分辨清楚,意思是並不為了攔阻新娘進門,因之在臉上帶著笑容,又連向學正偷看了兩眼。學正本覺話已說完,待要起身。可是身子微微昂起以後,他又坐了下來。餘氏望了他道:“現在你也可以安歇去了,有話明天再說吧。”學正站起來,伸了一個懶腰。那新娘子似乎覺得丈夫要走,自己坐著不動,有些失禮,因之手扶了床欄,身子向上微微伸起。但是她立刻感到,自己是初進門的媳婦,和丈夫還沒有交過言呢,倒是這樣的客氣,於是身體剛剛伸起不到兩寸,卻又坐了下去。她索性是站起來了,卻也無甚要緊,唯其是剛剛伸起,立刻坐下去,顯著她有什麼顧忌似的。連那位眼睛不大便利的劉大娘也看到了,笑道:“是啊!新娘子是書香人家出來的姑娘,很是通達情理的。丈夫站著,做妻子的人,不應該端端正正地坐著。”新娘子隻好把身子一閃,閃到帳門子裏去。把頭極力地向下低,低著藏到懷裏去。餘氏道:“學正,你可以去睡了。”學正將小方凳子塞到桌子底下去,手扶了桌沿,向媽望著,向新娘子望著,還向劉大娘微笑道:“大娘,你在我這裏多坐一會子,我少陪了。”見那新娘子依然深藏在帳門子裏,這才緩緩地踱出了房門去了。這幾天以來,心裏是又難受,又生氣,一刻兒不曾痛快。這時說不出來是一樣什麼趣味,隻覺是這一顆心,沒有一個安頓得住的地方。他出得房來,本應該向後麵轉,走到自己的臥室裏去;卻不解隻管走向前麵,走遍了前麵一進房子不算,更穿過了天井,直到大門口去。大門是送客出來的時候已經扛頂上了,現在不能再走。停住了腳,自己暗問著自己,我還打算到哪裏去?這就醒悟過來了,並不要到哪裏去,原是打算進房去睡覺的。所幸並沒有人知道,摸摸門閂門扛,一切都很嚴密,這就掉轉身,向家裏走去。經過了母親的房,餘氏道:“學正,你還在外麵走著,沒有進房去嗎?”學正道:“我房裏沒有燈,又摸不著火種。”餘氏道:“我聽到你的腳步,由外麵走進來的。”學正道:“我仿佛著大門沒有關得緊。我又到外麵去看了一看。”劉氏道:“四哥你送我回去吧。你娘現在有人做伴,用不著我了。”學正道:“不,你老不是喜歡……不是喜歡談天嗎?在這裏再談談吧。”劉氏道:“真的,我真喜歡你的新娘子,我就再談談吧。”學正也不想再說什麼,舉步自向臥室裏走去。餘氏道:“你不是要打火石嗎?”他答道:“不要,我身上揣著呢。”說著話,摸索了走進房去。伸手到懷裏去摸摸,其實也並沒有打火石。依著自己的意思,是很想吸兩袋旱煙,可是再要向母親屋裏去討火種,又嫌著不像話,隻好丟開這事,摸到床上去睡了。到了床上以後,自己是感覺到精神非常之好,怎樣也睡不著。糊裏糊塗的,竟是大忙了一夜,時而在殺長毛,時而在和曹金發打架,時而又在和新娘子談天。睜開眼來,天已大亮了。聽到廚房裏有了響動,必是母親已經起來,披衣下床,就拿了盆向廚房裏舀洗臉水去。這一去,卻又讓他加上了一層躊躇,他竟是未曾預料到的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