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頗覺愉快的一個早晨(1 / 3)

在七八十年前,男女之防,那是很嚴的。便是各人的配偶,也還有八個字來限製他,乃是“上床夫妻,下床君子”。當朱子清的姑娘送到了汪家一夜,她的丈夫汪學正還不曾和她交過一言。僅僅是心裏想著,一個紳士的大女兒,這樣出嫁是很委屈的。這也隻有心照不宣,因為連上床的夫妻還沒有做到,自然是在床下的君子,更要做得像些。他料著新娘子見了生人總有些拘束,一早就出門去,暫避開她,好讓她先和母親混得熟識些。於是趁了天色初亮,端了一隻臉盆,就到廚房裏去舀洗臉水。不想走到廚房裏去,劈頭就碰到了昨天已經過門,還沒有同房的嬌妻。這真讓學正愣住了,若要向前,自己卻顯著有點不好意思。若要退後,這又是一個二人初次說話的機會。但是這新娘子卻比他大方得多,看到丈夫來了,僅是向後退了一步,將頭微低著。雖然是把頭低著,而她的眼睛,還是抬著眼皮看人呢。這樣早,她的頭發還是梳得那般溜光,想必是她在天不亮的時候就起來梳頭了。她在那紅布棉襖外,又係上了一條青布廚襟,也就顯出她下了決心來廚房做事,不把自己當個新娘子。學正心裏受了一點感動,這倒不好意思不說兩句好話了。因正色道:“你何必今天就到廚房裏來哩?將來你府上知道了,豈不說我家做得有些過分。”新娘子雖然還是不敢向學正正眼兒看著,可也不是以前那般低頭到懷裏去了。她答道:“現在這樣離亂年頭,本來就講不到許多規矩。何況我家又在遭難的時候,更不能不大家吃苦。”學正點點頭道:“這樣看來,你倒是個賢惠人。隻是我昨晚上在李家祠堂裏遇到了令尊,他老人家還是滿口說‘婚姻大事,這樣小接小送不成體統’。你冒夜到我家來,他老人家回去了知道這事,怎麼肯答應?”新娘子道:“這是你要原諒我的,我自己一點也做不得主。就是我爹回去知道了,我想事情已經做了,他也沒有法子。好在我遲早總也是汪家的人。”她說到這裏,忽然一陣不好意思,紅著臉低頭一笑。學正道:“你的話很有理。昨天晚上,我一見你,就知道你是個懂事的人,這樣就好。你不知道,以前我到你府上去,我總是想偷偷地看你一回。無奈你藏躲得很緊,我總沒有法子見著你。其實你遲早是要見著我的,何必躲開?現在你不就也見著我了嗎?”新娘子紅了臉道:“母親起來了,我要去了。”她說著,側了身子,由學正身邊搶了過去。學正究也不便伸手來扯住她,便呆呆地站在廚房門口出了一會神。最後就微笑著,連點了兩點頭。雖然在這樣大難臨頭的日子,然而得著這樣一個賢妻,是讓人很痛快的事。也就可以知道,夫妻的恩愛,也並不要在洞房花燭夜以後才有的。他站在廚房門口正是這樣出神,卻聽到大門外咚咚有人拍著響。在這時候,風吹草動,心裏都是不安的,這就立刻跑了去開門。門還不曾開得,就聽到李立青在門外叫著道:“是老四嗎?我來給你道喜來了。”學正道:“你的耳朵真長,但是我在這樣家裏鬧冤枉官司的時候,哪裏喜得起來?”說著將門打開,倒吃了一驚。立青站在門洞裏,後麵跟了一群小夥子,約莫有二三十人,都一律短裝,腰裏係了板帶,手上各拿了刀棒短棍。立青頭上紮了個青布包頭,身上隻穿了一件緊身青布襖,緊緊地束一根黃泥布板帶,大腳褲子下,套了一雙快底靴子,手上明晃晃地拿了一柄單刀。他瞪了眼問道:“你這是怎麼了?立青,打算找誰打架。”立青笑道:“不打架,特意來找你。”學正看看跟來的人,都是些二十上下的人,有的還跟著立青學過幾趟把式的。其中有個小矮個子,是李鳳池店裏的小夥計,本叫李矮虎,鳳池給他改了個名字叫鵬舉,顧名思義,意思是讓他好發達起來。可是人家依然叫他矮虎,以為這樣才和他本人相稱。他會跑,又天生一股大力,能挑兩擔稻子,比挑一擔稻子的還走得快些。立青學了渾身的武藝,有時也鬧他不過。因之有事出來,必定帶了他做助手。因之學正央告著道:“兄弟,你不要和我鬧著玩,我實在沒有一點心思。有什麼改日奉陪。”李矮虎搶上前,笑道:“四先生為什麼這樣怕事?現在正是我們出頭之日,今日不幹,等到哪年?我們把所有的事都議好了。你還不來?”學正拱拱手道:“你說的我一點也不懂。立青,怎麼回事?”立青用手搓搓臉,笑道:“哦!是了,昨晚你離開李家祠堂早,不知道。我們這裏,現在一定辦團練了。大家公派你我兩個當團練的教師。你看,這個風聲一傳出去,這些小夥子高興得了不得,都跟著來了。”學正道:“哦!原來如此。這件事,好是好。隻是我們太年輕了,恐怕當不得人家的師傅。”立青道:“我也是這樣說。可是各位紳士老爹,他們都說那不要緊。因為這並不是平常練把式,分個什麼師傅徒弟。這好像軍營裏一樣,我們當個頭目,領了團勇操練。再說,我們自己也不拿主意,凡事都有首事做主。昨晚議定了,首事少了,辦不動來,首事多了,又怕人多手雜,更不好辦。兩甲總共推出了十個首事,一甲五個人。他們把這件事看得很重大,議到天亮也沒有散,連編團練的總綱也議出來了,幾天之內就要動手。所以我也沒有睡覺,半夜裏就把在祠裏聽消息的人邀在一處,有二十來人,商量我們怎樣練把式的事。到了天亮,又加上了幾個人,這就更熱鬧了。”立青站著大門外空地上,說了個牽連不斷,十分高興。學正慢慢地走了出來,身子蹲下去,坐在大門樓下的石階上,臉上帶了微笑。立青將手上的單刀向枯草地裏倒插了下去,兩手叉了腰,向他望著道:“怎麼了?四哥!你這樣懶懶的神氣,你不打算幹嗎?”學正仰了臉道:“兄弟,不是我不幹。我父親在班房裏沒有放出來,我也沒有什麼心思做事的。何況操團練這事,說重一點,還算替朝廷出力呢?”立青向四周看看,因道:“這裏都不是外人,你是不是為了這首事裏麵有個曹金老爹,你怕幹不下去?”學正用腳尖撥了兩撥麵前的浮土,慢慢地答道:“也不光為這個,而且我也不知道首事裏麵有些什麼人。”立青也不由得矮下興致來,搖搖頭道:“照說呢,你心裏很難受。但是這不是你和曹家兩家的事,你不該不來。老實說,我們這兩甲,練把式的人也不少,隻是真拿得出來的,不過你我兩個人。你若是不幹,我先就掃興一大半。”說著,也挨了學正坐下。跟來的這些小夥子們,將他兩人圍了大半個圈子。學正這就站起來,抱了拳頭,向大家轉了圈子拱著,因道:“這是公事,隻要是甲下派下來的,我汪老四怎好推辭。隻是在這幾天內,我是要天天上縣去,看看我那班房裏的父親,實在沒有工夫管公家的事。隻要我父親早上出來了,到下午,我這條身子就是兩甲公家的。汪老四脾氣不大好,是真的,做事並不含糊。”說著,伸了大巴掌,在胸前啪地打了一下。立青站起笑道:“老四的話,又硬又軟,但是大致倒是說得過去的。這樣大的事,我也不能替了公家來邀你,隻好將來再說吧。”李矮虎跳起來道:“無論怎麼樣,也要汪四先生來一個的。沒有他,就不熱鬧了。”學正道:“各位先請到家裏去喝杯茶,好事從緩。”這其間有幾個年紀大些的小夥子,就看到學正緊蹙了眉頭,臉上很帶著一分為難的樣子,這就推說不進去,還要找個地方議事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