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剛道:“你回去吧。男子漢大丈夫,絕不要仗著兒子的力量來做 點什麼。我用不著你,你回去照顧你的母親,就算盡了孝道。”學正見父親斬釘截鐵的,說得這樣決斷,就重聲答了一聲好吧。告辭了父親,走出班房,找著班頭皂服們,又拜托了一番。看看太陽不過是剛剛偏西,二三十裏路程,正好趁亮趕到,便拔開大步,徑直回家。走到大路上,當前後無人的時候,他由布襪子筒裏,抽出父親給的那張字條來,卻見行書帶草地寫著:“尺蠖之屈,所以求伸,待時而動,知機其神。”學正站定了腳,昂頭望著天,自言自語地道:“這才是知子者莫若父。”於是將那字條依然塞到襪筒子裏去,走起路來時,仿佛身子是輕快了許多。他想,父親雖是在班房裏,那是不必和他擔心的。倒是家裏一個哭哭啼啼的母親和那新進門的女人,沒有自己在家裏,那是很不妥當的。她們是望我在家裏,又不能不要我上縣去,於今我回來了,這真讓她們要大大地喜歡一陣了。自己的女人,她必以為不忍拋開她,所以趕回來了。這倒是閨門功勞簿上可以大大記上一筆的。想到這處,便是身上擔著萬斛憂愁,卻也不免心中暗喜。心裏開爽著,腳下步子也就走得格外起勁。太陽落下了山口,西半邊天腳,帶著金紅色的雲彩,東半邊天腳,卻是黑沉沉的,紅黑相映,覺得平原的田畝上,那一種模糊不清的情形,便與往日的黃昏,有些兩樣。
上山的大路上。已經沒有了登山的難民,便是平常放牛的孩子、挑柴擔的莊稼人,也不能看到,靜悄悄地,沒有一個人在村子外活動。三四隻烏鴉,吱吱地叫著,由頭上飛過去,直投入遠處一叢枯樹上,這真叫在荒亂年月的人看到,說不出來心裏頭有了一種什麼滋味。學正很快的步子,慢慢地又緩下來了。直到離家門不過兩三裏的所在,眼見自家屋頭的煙囪裏向上冒著青煙,這才心裏開展起來。因為看到這煙,知道屋下麵,在燒火做晚飯了。早上的飯是新娘子做的,當然這晚飯還是歸她做。我若是不聲不響地走到廚房裏去,和母親說起話來,她出乎意外地一定要大吃一驚。就是這樣撩她玩一回,卻也有趣。如此想著,又趕著向家裏走。到了大門口,所幸天色沒有黑,還不曾關上大門,因之悄悄地向裏走。長工看到他,搶上前有話要告訴,他也隻管搖手,叫他不用說。到了廚房裏,已是亮上了燈火,餘氏正坐在小桌子邊抽旱煙,灶口上是另有人影子在那裏燒火。他想著,這是無須去猜的,那必是新娘子。餘氏猛然偏過頭來看到他,便道:“哎呀,你回來了,你回來了就好。”學正覺得母親這話有些異乎尋常,因是站著呆了一呆。灶門口的人也就伸出頭來了,並不是穿紅襖子的那位新娘子,卻是那位白發婆娑的大媽劉氏。他情不自禁地,就信口問道:“怎麼了?這是?”餘氏道:“你看,這不是笑話嗎?你的嶽母,在今天早上,忽然坐著車子來了。她說,你嶽父回到家去,不見了姑娘,就大發雷霆,要和她拚命。他的意思,自己在大眾麵前再三地說婚姻大事不能胡來,偏是自己的女兒冒夜就送出去了。自己失信於人,以後還有什麼麵目見人。又說你嶽母太糊塗,這樣的大事,怎麼不和他商量就辦了。你嶽母見老頭子的話很厲害,不敢說實話,隻說把姑娘送在山上親戚家,並沒有送到我家來。你嶽父說,既是送在親戚家,那還罷了,限今天上午就接了回去。你嶽母沒了主意,隻好天不亮就坐了車子到我家來,和我講情把姑娘再接回去。她這樣顛三倒四地做事,我本來不高興。不過她說得很可憐,叫我也沒有了法子,所以隻好讓你女人回去。”學正這才慢慢地坐了下來,淡笑道:“這可是笑話。”劉氏道:“我看那新娘子,也是這個意思,委屈著來,又委屈著回去,低了頭一聲不響,跟她娘走了。”學正道:“走了也好,我們輕了一層累。但是朱家做事不對,至少是有些瞧不起我汪家。”說時,接過娘手上的旱煙袋,在桌沿上重重地敲了幾下。那響聲是很沉著,可以表示出他心中那一種不快。餘氏道:“今天也不知倒了什麼黴,接二連三的事,全是囉唆。你嶽母走了不多大一會兒,地保又來了,說是上次公家要在四鄉征糧,現在要辦了。本裏本甲,就從我家先收起,因為我家就是為了這件事打官司的。”學正道:“你給他米了嗎?”餘氏道:“我不給怎行?地保後麵,還跟了幾位紳士呢。那趙二老爺也在內,他說:我家本應當出兩擔米,為了有官司在身,改收一擔。我想他們總不會騙人,隻好把米照數量出來了。”學正道:“紳士裏麵,還有些什麼人?”餘氏道:“我都認得,不過說不上姓名,好像曹家的大兒子也在內。”學正頓著腳道:“我猜一定有他,沒有他,不會先到我家來的。還有什麼事嗎?”餘氏道:“再就是李家派了人來,托我勸你,這團練裏頭,你總要去。他們已經定好了,把李家祠堂作團練衙門。正月初一,他們就要開辦起來。”學正聽了母親的話,卻把父親寫的字條,由襪筒子裏掏出來看了一看,因笑道:“我幫著他們去打長毛嗎?長毛同我有什麼仇恨?”餘氏道:“你不去,也對不住李鳳老爹呀。不過說到打架,我總是害怕的,能夠不去那也好。”學正道:“這兩天,我可以躲著不出去。假使他們再來找我,就說我在縣裏沒有回來。我想,他們總也可以相信的。等到過了正月初一二,他們各事都已安排妥當,我再出麵。”劉氏道:“聽說是男丁都要去,你不去不行吧?”學正道:“我並不是怕死,我就是不願在團練裏當教師。到了那個時候,派我做一件小事,我自然也是願意的。因為做小事,有小頭目管著,用不著去看首事的顏色了。”劉氏道:“首事也無非是家門口幾個紳士,難道你還怕他們嗎?”學正道:“怕我是不怕的,但是這首事裏麵,有一個是我的仇人,假使他存心和我為難起來,我沒法子應付他。大媽,你總也知道我這仇人是誰?”劉氏道:“那倒是不錯的。軍令是很厲害的。楊宗保臨陣招親,就是他的父親掛帥,也定斬不饒。一到了兵營裏,有上司作對是很不好辦的。”餘氏道:“大嫂子是到過省城、到過江南的人,鼓兒詞聽多了,說的話自然都很有道理。單就今天量米這件小事來說,還是由我這裏做起,人到了服仇人管了,別的事還用提嗎?老四,我看小事也不要做吧。若是各家都非得攤人出來做事不可,我們就出幾個錢幹折了吧。”學正笑道:“你老人家真是不明世情,怪不得爹說我回家要緊。”餘氏道:“我忙著談家裏的事,忘了問你爹了。他有出來的指望?”學正道:“一定可以出來,是哪天卻說不定。不過他出來的時候,也許地麵上要更不太平,你老人家不害怕嗎?”餘氏道:“隻要你爹能夠回家來,天塌下來了,我也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