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慌亂中之鎮定者(1 / 3)

在汪學正這樣一番的設想中,趙二老爹來說的話,他想著,那是犯不上違抗。當天晚上,是照常的過年,雖然不比往年冷淡些,好在全鄉都是如此,不光是哪一家。到了次日,是正月初一日,不像往年到處都有出行的爆竹聲,僅僅是李家祠堂那邊,放了很長的爆竹,接著嗆咚咚嗆,打著得勝鑼鼓。學正今天元旦,沒有預備香燭來出行的那一番手續,悄悄地開了大門,就走到稻場上來。因為聽到李家祠堂那一番熱鬧,便跳上一個高墩,向那邊望著。果然趙二老爹的話不錯,那邊的團練,已經辦起公來了。冬天裏草木凋落,沒有什麼遮攔,遠遠就看到不少的鄉下人紛紛向李家祠堂走去。學正站定了,出了一會兒神,反覺得是沒了主意。一個人靜靜地站了許久,見向著李家祠堂走去的人還是不少。他忽然一頓腳,自言自語地道:“去看看也好。”於是回得家去,把話告訴了母親,然後找了父親一件窩聽袋(小袖馬褂)在身上加著,而且還戴了一頂不帶頂子的紅纓帽,顯出是很鄭重的樣子。在元旦日,本來家家人都在家裏休歇,田畝上,照例是無人。平常看到,心裏仿佛是安慰了一陣,一年忙三百六十日,大家也得個安歇的日子。可是在今天看來,便不是那意味,太陽帶著淡黃色,照在那剛露麥芽的田地上,帶了一種慘淡的意味。微微的西北風頭上吹了下來,拂到了人臉上,不但冷,而且像很快的刀子,在臉上修刮著。可以說,這大地都已死過去了。

學正想著,這種情形,就是一個亡國的樣子。敵兵沒有來,人已跑光。李鳳池這位老先生,不知把《春秋》《左傳》哪一章書看扭了,靠了千百個鄉下團丁,打算抵住那排山倒海的長毛。古來自然也有靠了很少的力量辦起大事業來的,可是李老先生做事謹小慎微,不是那種人。

假使他都有那豪興,可以做出一番事業來,那我汪學正,一樣可以有作為了。他存了這樣一番心思,所以向著李家祠堂走去的時候,便又另帶了一副眼光,看到什麼之後,心裏全不免估量一下。第一便是那祠堂大門口,顯然有了一種威風。插上高貼了一張紅紙,寫著鬥方大字:茲因大局不靖,流言載道。我興裏九十兩甲人士合議募集壯丁,舉辦團練。並推首事十人,處理公務。今擇於元旦日,借李氏宗祠設立團練公所,各首事,分班輪流在所值日。凡我鄉人,均應按照分派職務,到所從公。事關鄉梓安危,自當同舟共濟,不得畏懼不前。

否則議有公章,按款處罪,雖親不貸。特此告示,鹹使聞知。鹹豐三年正月元旦潛邑興裏團練公所首事等同啟。

大門上,也鬥大的字在紅紙上寫著興裏團練公所。大門裏的過堂上,左右安排著兵刃架子,上麵都插著白光閃閃的各種兵刃。在祖宗堂前,第一進大廳上,也設下了公案,係上了紅桌圍,在屏門上,仿照那衙門屏壁上貼著指日高升的模樣,寫了保衛地方四個大字。在大廳旁邊的廂房裏,傳出很熱鬧的人聲。在那屋外的大院子,人頭洶湧,擠了滿院子的人,一個一個的,挨班向那屋子走去。那廂房後有個側門,人又是陸續地由那裏出來。其餘各屋子裏,也都有人,卻沒有聲息,似乎都在做事。

正這樣打量著呢,趙二老爹,由旁門擠了出來,笑道:“你來了,很好很好。你先到東邊院子裏去,到東廂房裏記名。”學正道:“那為什麼?”趙二老爹道:“這全是李鳳老的計劃。要辦團練,第一步是要有花名冊子,我們現在兩甲。到底有多少壯丁,還是不知道。趁著把人數弄清楚了,就好編成隊伍。”學正心裏一動,笑道:“這樣看起來,鳳老爹倒是一個能手。那麼我就到東院子裏去,隨班記名,看看李鳳老的手法。”趙二老爹握住了他的手,向他耳邊嘰咕著道:“昨天我到你府上去說的話,你不用照辦了。剛才有人拜年,李鳳老也不好推辭。現在已經在東院牆上,貼下了字條,說現在公不言私,請大家免去拜年。我已和曹金老說了你的意思。他說,隻要你心裏明白,他也就不介意於你了。”學正微微地笑著,才要有話要說,他家的小長工小四兒,老遠地叫著道:“四先生,快回家去吧,我們老先生由縣裏回家來了。”學正迎向前去問道:“這話是真?”小四兒道。“我就是老先生打發來的,怎麼會是假話?”學正拍著手,兩腳一跳道:“我父親回來了,這事就好了。”說著,他並不管趙二老爹是否還站在身邊,扭轉身軀,向祠堂外就跑走了。趙二老爹管不了在公不言私的話,跑進東廂房,拍手喊道:“你看,這事奇怪不奇怪,汪孟剛突然回來了。在年前那樣和他設法,縣裏不肯放……”李鳳池坐在一張長凳子上,正低了頭在記花名冊子。曹金發口銜了旱煙袋,在旁邊看著。朱子清也低頭伏案,用恭楷在寫一張稿件。其餘幾個首事,幫同著料理事務,桌子外站了幾個莊稼人,是來報登冊子的,聽了這話,都望著趙二老爹。李鳳池提起來寫字的那支筆,吧嗒一聲,落在桌子上,手按了桌沿,問道:“二老爹,此話從何而來?”他答道:“剛才汪老四來了,他家裏派了人來,追他回去,說是孟剛回來了。”李鳳池向大家望著道:“這個消息假如是真的,恐怕大局有變。我們的團練是要加緊地練起來。唉!很好的事,可惜遲了。”朱子清放下筆,將銅筆帽子來套上,再用兩手捧著取下了鼻子上架的眼鏡,問道:“鳳老此話,必有端的,敢問其故安在?”鳳池道:“這很容易明白。縣官放走牢裏的囚犯,是減少內顧之憂。要不然,不用汪孟老找個保結,隨隨便便地放了,沒有這樣便宜的事。而況昨今兩日,也不是大老爺放人的日子。這裏的事,且請幾位代管一下。我一定要去當麵問問,若是有了變局,我即刻回來。”說到這裏,他將放在一邊的瓜皮帽抓了來戴著,立刻開步就走。

朱子清道:“既是如此,也不容我不去。”他放下袖子,一麵在身上撣著灰,一麵走路。二人到了汪家,也忘了拜年,站在堂屋裏,就聽到孟剛在裏麵大聲說話。鳳池站定了腳,回頭向子清望著道:“呀!果然他回家來了。”這時那小長工早已是搶進去報告。於是汪孟剛笑著拱了手出來,口裏連說久違久違。鳳池道:“我也正是很詫異,孟老何以在這個時候回來了?”孟剛笑道:“話長啦,慢慢地談,請坐吧。鳳老,我聽說你要在鄉下辦團練,據我看來,大可不必。”鳳池被他讓著,本已坐下,聽到如此說,就突然地站了起來,正了顏色望著他道:“長毛已經到了嗎?”孟剛道:“據傳說,長毛的軍隊是分十路,由水陸兩邊殺來。他們的江北岸軍隊,一路攻宿鬆,一路攻太湖。昨天下午,石牌傳來的消息,宿鬆已經失陷。太湖也被圍了兩三天。太湖守得住守不住,且不去管它,宿鬆丟了,望江不能保,那時,他們的水軍和望江的步兵呼應起來,安慶江邊孤城一個,又怎樣抵擋。安慶一失,還有潛山嗎?我是昨天下午就放出來了,但是我並不急於回家,在城裏觀看動靜,我看到省裏派來的那些老弱殘兵,連號衣也不全,那怎樣打仗?聽說在太湖打仗的,是向營裏的張國梁,倒是一名勇將。可是潛山後路,這樣要緊的地方,他沒有精兵在這裏駐守,那豈不是後門大開,萬一長毛挑一支勁旅先走小路把這裏占領了。那是連歸路都沒有。”子清道:“親翁,你怎麼說得這樣在行?我是軍旅之事未嚐聞之也。”鳳池道:“這些軍家戰略,我們不管它,我就問孟老,還聽到什麼信息沒有?”孟剛道:“潛山絕不能保。我昨天下午在城裏看了一周,縣官正在派人補修城牆。城裏的百姓,依然睡在鼓裏,還不大清楚。恐怕是要大大遭一回劫!”說著,歎氣搖了兩搖頭。鳳池道:“這樣說來,孟兄特意在城裏勾留一晚,連年也不回家來過,倒是個有心人了。”孟剛微笑著,卻沒有作聲。子清拱拱手道:“論到經濟處世之才,我是對親翁差之遠矣。我忝為團練公所首事之一,實在慚愧,讓賢讓賢!”孟剛昂頭一笑道:“人家的大軍,排山倒海一樣的來,官兵整萬的上前,也抵擋不住,算我們這幾百名鄉丁,濟得什麼事?”鳳池聽了他的話,兩手按了大腿,默然低頭想了一會兒。朱子清卻是側了身子,伸著頸脖子向他望著道:“親翁,你打算逃反嗎?”孟剛笑道:“親翁,你也小看我了。我要逃反,我在城裏還打聽些什麼?昨晚逃回來,帶了家眷就跑了。”子清用手按了胡子,很久很久,才摸上一下。瞪了兩隻眼睛,向他望著,微微搖晃著頭道:“我兄欲轅門投效,上興王之策乎?”鳳池突然又站起來道:“別的話不用問了,昨天縣官釋放孟兄的時候,他說了些什麼?”孟剛笑道:“據我想,恐怕這位王知縣昨晚也走了。聽說坐在牢裏的囚犯,也隻叫典史老爺坐堂,各問了幾句話,限他們立刻出城。至於坐在班房裏的幾個人,隻是派人傳下一道口諭來,就把我們放了。看他們手慌腳亂,已是顧不得體統了。”鳳池聽說,卻是點了幾點頭,出神了一會,再問道:“難道城裏人還一點都不慌張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