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慌亂中之鎮定者(3 / 3)

鳳池看看各人都沒有什麼心思,料也不能攔阻,便是曹金發的樣子,好像是很留心,然而他手裏拿住那根旱煙袋死也不放鬆,那可以知道他一般的是沒了主意。這就掉過臉來,向立青道:“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我就要硬做主了。你騎了馬,順著路走,到一個村屋,找著兩三位明白事體的,把話告訴他,就說是首事們的公意,叫我們兩甲的戶口,都把婦女小孩子和輕便值錢的東西送上山去。年老的人,不問男女,隻要沒有病,沒有殘疾,暫時留著看家。到了山上,每十戶人家留一個男丁在山上看守婦女,其餘都下山來。明天我有第二步辦法。他們若問為什麼年老的留著不走,你就說,長毛來了,對於老人家,總不會糟蹋的。年輕人出來操練,年老人就該代為燒水做飯。走的時候,叫他們不用慌,長毛還遠得很!聽說的,限他們太陽不落山一起走。不走的,以後公議就不許走了。把話記住,去!我等你的回信。還有各位沒有來的首事,你都催他們來。”立青答應了幾聲是,跑出門去,跳上馬背就走了。在祠堂裏的幾個首事,見李鳳池單刀直入的,事情辦得很簡捷,也就不再說什麼。東院子等著在報花名冊子的,約莫還有三四十人,都散在兩廊聽李鳳池的議論。這時見他把事情分派完了,就有兩個年紀大些和鳳池熟識些的,走進了屋子來。鳳池道:“怎麼?你二位還在這裏嗎?”一人答道:“我們因為名字還沒有記上,等著鳳老爹呢。”鳳池道:“你們看到大路上逃反的那樣多,不心慌嗎?”答道:“我們還有三十多個人在這裏,都說鳳老爹不怕,我們還怕什麼?鳳老爹替我們想法子保全家產,我們自己不能拆台。”鳳池聽他說著,就抬起身來,向窗子外看去。看到果有三十多個莊稼人,靜悄悄地在廊下聽裏麵談話,於是滿臉笑容,一拍桌子道:“人心不死,大有可為,這更是添了我的興致了。朱子老,你還是寫你的稿件,我來登記花名冊子。”他說著,把硯池裏的墨磨起來,提筆就照常去填寫花名冊子。那些莊稼人還是到東院子裏去等著,挨次進來。幾位首事,見他十分的安定,誰也不好意思走開。接著,被催請的首事,又來了兩位,在座的更不能走,混混就到了午飯時候。鳳池的大兒子,壓著長工夥計們,挑了兩擔飯菜到祠堂裏來,請各位首事吃飯。菜擔裏麵,居然配著一個泥火爐子和兩壺燒酒。鳳池讓大家上桌吃飯。

趙二老爹遠遠地看到,桌上擺下一尺二的四個大盤子,盛滿了魚肉豆腐青菜,中間一個紅泥爐子,上麵一隻瓦缽,又滿滿的是雜夥菜,爐子裏炭火正旺,燒得瓦缽子裏菜湯,咕嘟作響,香氣撲鼻,還沒有上桌,遠遠地就拱手謙遜著道:“這件事,我們真不敢當,本是公事,何以要鳳老一個人墊夥食?”鳳池笑道:“這太不足掛齒了。若是我們大家同舟共濟,保得這一方無事,這一點兒夥食,算得了什麼?反過來說,我們這地方是保不住的,那就我們祖先留下來的產業,自己手上掙出來的產業,一股腦兒,全要成灰,現在落得有肉同吃,有酒同喝。”趙二老爹點著他一隻瘸腿,擺著頭道:“此言透徹之至。”朱子清已坐在側位,擺著身體道:“卜式輸財,項羽破釜沉舟,吾親翁可謂二者得兼。我們還有什麼話說,隻有執鞭以從。”那曹金發本來是愛吸旱煙,今天是和那旱煙袋更結了不解之緣,這時方才放下,向大家看了一看,又看看李鳳池。鳳池便笑道:“鄉黨論齒,還是請金老上坐。”曹金發笑道:“我們都是首事,你又是首事裏麵的首事,還是請鳳老爹坐吧。”鳳池笑道:“金老要說這話,那我就要慚愧得無地自容。我雖是名心未能盡除,但是我絕不能借了辦團練這件事來找個出頭之路。若論文,現在用不著三篇文章一首詩的本領了。要說武,我雖在幼年學過幾套把式,早已丟到一邊。一鄉之中,誰也不敢和曹府上的人談武吧?我對於辦團練這件事,隻想盡一點力,若是金老嫌我做事有些專斷,以後我有什麼主意,就請各位首事都多多拿出一些主意來。隻要於公有利,小弟無不唯命是從。”這樣一說,倒弄得曹金發非常的不好意思,站在桌子邊,向鳳池連連拱著手道:“太言重,太言重。那麼,我隻好坐下。要不倒顯著我真在爭什麼閑氣了。”他說著坐下來,大家也坐下來,他對於李鳳池說是不敢專擅的話,並不置可否。在座的紳士們,對於曹金發的意思,大致都很明白,可是要從中說些什麼,又仿佛是有些偏袒了李鳳池。所以金發不隨著話向下說,大家也都默然。鳳池本人,卻是毫不介意,坐在主席,提壺勸酒,照常地談笑。趙二老爹與曹李兩家,都有相當的交情,看到這兩位老爹坐在席上,形勢是很僵,這就笑道:“鳳老我是知道的,為人雖是精明,處處都秉著中庸之道而行,而且仗義疏財,絕不計較小得小失。再說到曹金老爹,雖是武孝廉公,可是他肚子裏那一部春秋,比文孝廉還要周到。加上幾位令郎,個個是一副角色,到他老爹手上,沒有辦不了的事。若是不辦團練就罷了,說到辦團練,像你二位老爹這樣的人,缺一不可。”說著端起酒杯子來,待飲不飲的,隻管望了在座的人,接著便笑道:“各位看我所說怎麼樣?”大家也都明白他的意思所在,隨著就附和了一陣。鳳池臉上,雖然還是強笑著,可是有時收了笑容的時候,便見他兩道眉頭,微微地有些蹙起,可見他很是有點不自在。可是這不自在,又是不能說出來的。朱子清有了兩杯酒下肚,倒也覺得興致勃然,便手按了酒杯,向鳳池問道:“你也曾說,今日搬婦女進山乃是第一步,以後還有第二步要做。但不知第二步的計劃今天能不能夠先說出來?”鳳池先向桌子上的人都看了一看,這才笑道:“若是大家不嫌我胡拿主張,我自然可以跟著說下去。我的意思,第一步是鎮定了,從從容容地,先把婦女們送上山去。第二步是鎮定了,把我們兩甲的糧食盡量向山裏搬,而且明天起就搬。第三步還是鎮定……”他說到這裏,大家不等他把話說完,一齊都笑了起來。鳳池道:“各位以為我說來說去,老離不開這鎮定兩個字嗎?老實說,在這個時候,人就是鎮定不住,一個人自己心身鎮定不住,怎樣能做事,又怎樣能去和別人做事?”朱子清放下杯子,將筷子頭遙對了桌麵,連圈了幾圈,微擺著頭道:“這一點不錯,大學治國平天下,不是由正心修身做起嗎?”曹金發聽說,卻冷笑一聲。誰知,這一聲冷笑便種下了禍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