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杜門謝客閉門待客(1 / 3)

在曹金發的冷笑聲中,在座的紳士都不由得向他看了發呆,以為連李鳳池也有些瞧不起了。朱子清更覺得他連聖經賢傳也瞧不起,自然是老大的不高興,便向著他的臉望了望道:“曹金老爹,為何發此冷笑?”曹金發始終沒有忘了他在縣城裏頂嘴那回事,料著他一個書呆子,有什麼能為,因淡笑道:“朱子老,太平年間,你們可以去談大學中庸;現在這離亂年間,用不著這一套了。現在用得著的,是我們的大腿粗胳臂了。”說著,左手掀了右手的袖子,露出右手一大截手臂來。朱子清紅了臉道:“真個用我們不著嗎?單說辦這團練吧,靠你姓曹的出麵,就沒有人來。”曹金發突然站起來道:“是真的嗎,沒有曹金發,你的團練就練不成。但是我姓曹的一個人,倒可以做點事情你看看。”他口裏說著,臉上氣得青紅不定,歪歪倒倒地向外走著。李鳳池也是覺得他的話太藐視人了,心裏不能毫無芥蒂,眼望著他走開,也不肯說留住他。因為鳳池不作聲,其餘的紳士們也不作聲,就由曹金發挺著大步子走出祠堂門去。當曹金發走到門外空場子裏的時候,李立青恰好在馬上飛奔了來。他跳下馬背,手牽了馬韁繩,向他望著,問道:“金老爹哪裏去?”他將銜在嘴裏的旱煙袋拖出來,向立青點了兩下頭笑道:“你很高興!”他所答非所問的,依然一溜歪斜地走了。立青將馬拴在樹上,自提了馬鞭向祠堂廂房裏走了來。

鳳池見他額角上冒著汗珠,還是不住地喘氣,便道:“我不是屢次對你說了嗎?做大事不要慌張,做急事更不要慌張,你騎著馬送信,還愁著有什麼跑不回祠堂不成,急得這樣氣籲籲地幹什麼?”立青看看眾人,鎮定了一口氣,才緩緩道:“這事很有些奇怪。剛才看到汪學正帶了附近十幾個不三不四的人,也在各村子裏亂鑽。我搶到麵前去問他,他笑著說因為孟老回家來了,他到各家去送個信。大正月初一的,家家去送信,有些不像,而且送信也要不了許多人。”說話時,一麵看了朱子清,他會意了,便微擺著頭道:“這也沒有什麼可怪吧。我那小婿,雖然是脾氣粗暴一點,但是犯上作亂的事,總也不至於做了出來。他就是說了那兩句話嗎?還有別的可疑之點沒有?”立青偷眼看看父親的顏色,倒是很沉著,並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似的,於是也就把話頓住,站在一邊。鳳池便向子清笑道:“子老,你生平大概都是以君子之心度人的,你的意思不能說壞。不過,汪家父子,我也久和他們相交,單單以孟老為人而論,他就有點剛愎自用,恐怕還有點不勝睚眥之怨。”說到這裏,他微微一笑,接著又道:“至於令婿呢,那更是豪爽一流。在汪家這次遭了不白冤枉,心裏有點不平呢,那也是分所當然的,所以在少年盛氣上說,或者他不能怎樣死心塌地把這件事就忘了。”子清想了一想,突然站起來,向他拱了幾拱手道:“鳳老此說,是有見地的,然則如之何則可?”說著,他又順了那文氣,將頭搖了兩個半圈子。鳳池道:“我也不過是這樣想,原想把這裏的事料理清楚了,還要去訪汪孟老談談的,現在恐怕走不開了。”他說著向屋子外麵看去,那些被立青召集著的人,正紛紛地向祠堂裏走來。子清便起身道:“果然覺得這事不可緩的話,我就再到汪家去一趟。”

鳳池也是看定了的,朱子清不過是在桌子上做工夫,留在這裏也沒有多大的用處,便點點頭道:“那也好,我靜候著你的回音了。剛才和他談話,我覺得他的言談有異。”子清在屋子裏四周看看,覺得也並沒有什麼未了之事,然後起身就向汪家來。他從來是規規矩矩走路的,所以到汪家雖然為路不多,他也走了很久的時間。冬日天短,當他走到汪家門口,那金黃色的太陽照在稻場上,便現著一種荒寒的樣子,加之寒風由天空裏吹過,村莊外的樹杈子隻管呼呼作響,這就更覺得事事淒慘。汪家兩扇大門,白天也向外緊緊關著,倒有點像過年,隻是門上光光的,並不曾貼著春聯。記得汪家有一條狗,平常很厲害,老遠就向著客人喊叫,今天也寂然無聲。這是說這人家,什麼都是不振作的。子清想著,在這亂離年間,孟剛又是遭著這樣的不幸,他家的景象清淡,那也很是難怪,於是站在門外,出了一會兒神,這才伸手敲門去。敲了很久很久,才聽到大門裏麵有一種腳步聲。那開門的人到了門邊,並不撥動門閂,卻挨著門站定,窸窣有聲,似乎正在由門縫裏向外麵張望。子清道:“我姓朱,來拜望汪老先生來了,為什麼把門關得這樣的緊?”那裏麵人也沒答應,咚咚咚,一陣腳步響,又由外麵跑到了裏麵去。子清想著,這可有些怪了。外麵有人叫門,開門的人不將門閂撥開來,倒要向屋子裏麵跑,這是什麼意思?又等了一會,才聽到裏麵有兩個人的腳步聲,那想必是主人翁隨著出來了。便道:“汪孟老,我又來了,為什麼突然門禁森嚴起來?”門開了,卻是汪家大小兩個長工。子清雖然二十分地持著逆來順受的古訓,到了這時,也就不能不勃然生氣,便重聲道:“你東家到底在家沒有?我是特意來看他的,為什麼剛才有人出來了,又不開門?”長工笑著說:“是朱老爹,我們才開門呢,要不,我們就回說東家沒有回來了。”子清道:“官事完了,人回家了,這是好事呀,為什麼不肯說實話呢?”他說著話走了進來,長工隨後就把大門關了起來了。子清回頭看看,見他們將兩道閂都插上了,便問道:“你們為什麼把門戶關得這樣緊?”長工道:“東家這樣吩咐的,哪知道他為了什麼?”子清越是不解所謂,跟著走到了堂屋裏,本來還想繼續走到裏麵書房裏去的。那長工卻說:“朱老爹,你在這裏請坐吧,東家就出來。”子清氣憤地重聲答應了一個好字。這時太陽越發偏西,隻有那屋簷下反射著一列淡黃色的陽光,堂屋裏頭,都有些陰沉沉的了。子清且不坐下,攏住兩隻袖子,隻在堂屋裏踱來踱去。等了一會,隻聽到堂屋後麵腳步聲亂發,隨著孟剛發言道:“子老又來了,真對不住,讓你久候,我也是不得已。”他隨話走到了堂屋裏,捧著水煙袋,向朱子清連連地作了幾個揖。子清見他雖是強笑著,臉色可有點慌張,卻也不去管他,便道:“孟老平安回來了,這是千萬之幸。兩甲的紳士都在李家祠堂裏,聽到我們說你回來的話,都喜形於色哩。”孟剛道:“那不見得吧?”子清晃著上半截身體道:“不悅者有之,唯曹氏耳。”孟剛笑道:“提他做什麼?請坐請坐。今天總是新年,我們煨一壺酒,對坐談談。”子清向堂屋看看,便道:“學正呢?”孟剛道:“他大概不在家,也快回來了。”子清道:“我特為此事而來。想要勸說他幾句。”孟剛笑道:“他很好哇,親翁覺得他什麼不對?”子清道:“不但是他,就是閣下,我也要勸你們兩句。我看賢喬梓的情形,把這場官司看得很實在,不肯罷休,好像有漢賊不兩立之勢,我很怕你兩家再會弄出事來。”他一麵說著,一麵接過孟剛的水煙袋,手上雖有紙煤,卻不去燒煙,隻是很沉寂地捧著。孟剛笑道:“你老夫子,又是何所見而雲然呢?”子清道:“剛才李立青在路上碰到學正,說他惹了村子上一些年輕的小夥子到處亂跑。”孟剛道:“這大概是真的。但是新年無事,他們年輕人,大家邀著在一處玩玩,那也是天理人情。”子清道:“孟老說這話,未免以書呆子視我矣。今何時耶?人人逃生拒死之不暇,尚有工夫玩玩乎?而況孟老剛由縣裏麵回來,父子們也應該在一處敘談敘談,急忙忙跑出去做什麼?我進得門來,你老哥把他出去的事,隻管遮遮掩掩的,也不為無故。”孟剛默然了一會子,恰好長工送著茶和瓜子、炒豆出來,就借了這件事,和他斟上一杯茶,抓了一把炒豆放到他麵前,笑道:“我們家遭了這樣的大難,什麼都沒有預備,就吃點炒豆吧。”子清道:“孟老,你是知道我不善於辭令的,我猛然之間,也不知道說什麼好,不過我想著,我們這兩甲既然辦團練,你是個老紳士,應該出來幫幫忙。聽到人說,湖南廣西,團練辦得好的地方,就沒有賊兵,我們為了祖先廬墓,不能不出來。”孟剛拱拱手道:“你要提在家裏能做的事,我可以遵命,辦團練我沒法子答應。你不見我家大門緊閉嗎?我從今日起,就杜門謝客。”子清手摸了胡子,偏著頭想了一想,因笑道:“若在平時,你這話我很是同心。現在,我就不然了。你想,將來長毛賊殺到了大門口,還能夠讓你杜門謝客嗎?”孟剛笑道:“果然到了那個時候,那又再做計較。”子清站起來,眼望了他說:“你說這話,我好生不解,賊兵到了門口,哪容得你做什麼計較?難道憑你父子兩個,就能把賊兵打退嗎?”孟剛笑道:“我一不是朝廷的官員,二不是帶兵的將帥,我打退他們做什麼?”子清重聲道:“孟剛兄,你這是什麼話?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你是大清的子民,有人造反,你就不能不尊王攘夷。”孟剛笑道:“你既然知道尊王攘夷,那就很好。你的書比我念得多,你一定知道這個夷字是怎樣的說法?我倒要請問你,長毛是夷呢?或者另有一個夷呢?請問,我是怎麼個法子?”他說完了,放出那種毫不在乎的樣子,抓了幾粒瓜子在手,慢慢地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