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執中雖是以兄弟般的情義來款待汪孟剛,可是一做了軍官,這情分就透著不同了,孟剛對於天國有點不忠實了,卻請他救上一救,他如何肯猛可的就答應著。於是把兩手硬拉扯著他的手臂道:“你隻管起來,有什麼話,我們總可以商量,我們情同骨肉,還是共過患難的,隻要有可以為力之處,我還不幫你的忙嗎?”孟剛道:“這樣說,你老哥總是不能幫我的忙了。我隻好把一片血性來打動老哥,跪在地上,死也不起來。”黃執中遲疑了許久,拉住他的手臂,沒個作道理處,兩隻眼睛還是不住地向門外看著,總怕有人來。然後一頓腳道:“你且站起來,我答應救你就是了。”孟剛起來,向他作了個揖,才道:“聽到師帥大人和監軍大人的話,全是要在本鄉大大作為一番的。小弟是本處人,如何下得這樣毒手。可是不下這種毒手時,就算是有了二心,不但小弟性命難逃,就是小弟一家人也是個死。在這種救人不能救己的時候,很望黃兄指示我一條出路。”黃執中先是正正端端坐著,聽他說到這裏,不由得哈哈笑道:“賢弟,你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大丈夫做事,大刀大斧,往前幹了去,顧慮個什麼?”汪孟剛道:“不是那樣說,我們出頭來投降天朝,隻望著天朝仁義之師,來吊民伐罪,把胡人打跑,恢複大漢威儀。若是像……”他說到這裏,看到黃執中的臉色,變成了紫色,而且還瞪了兩隻大眼,直嚇得孟剛把要說的話,完全吞了回去。
黃執中很久很久地注視他,沒有作聲,忽然站了起來叉住腰子道:“孟剛,你自己的身家性命,你自己當然會去打算。你說出這樣的話來,你不但救不了自己,還不免拖累著我。你不想你在天朝是什麼身份?你隻有一心頂天,替真主去打江山。天兵救的是好人,剪除的是妖魔。若是正人君子,自有天眼照看他。若是妖人,那是違背天情的人,斬殺是應當的。你說本鄉本土的人,你不忍對他們下毒手。這毒手兩個字,你就不該說。我們是按照天情替天除妖,隻要把妖除得幹淨,就算替天行道,別的話,我們不必去管。若是像你這樣的議論隻管說下去,我就可以把你出首。不過我念你不懂天情,愚昧無知,還是可以饒恕你,如其不然,要你立刻死無葬身之地。自今以後,你自己小心一點,不必讓我多說什麼。我現在肯正正經經說你這些話,就算是救了你,你應當明白。”他說到這裏,那臉色沉重得紫中帶青,眼珠裏兀自冒著紅絲。孟剛真不料他方才把話說得好好的,立刻就把臉來變了,也隻好站了起來,把頭隻管低著。黃執中道:“你這時有些糊塗,說話全不明白。我現在走開,讓你好好地去想一晚。”說畢,他一甩袖子,竟自走了。孟剛在館子裏拘守了許多天,也悶得夠了,自己的意思本是想溜回家去看看的。現在看到黃執中一怒而去,不知道這還有什麼下文沒有。因之手扶了桌子,眼睛望著房門外的去路,隻管發呆,哪裏還敢冒昧離開館子。這一晚上,向伺候的伍卒,推托說是有病,老早的睡了。可是越睡得早,卻越睡不著,在床上聽到館子周圍的更鼓,一更更敲了下去,沒有間斷,直到三更以後,蒙矓睡去,五鼓天明,自己又醒了。在枕上不免揣想著,昨日隻和監軍匆匆見了一麵,沒有說什麼,今天少不得還要調他去詳細問話,自己不求有功,先求無過,總要把許多天條,念得滾瓜爛熟,問起來的時候,自己隨便就可以答複。如此想著,就不睡覺了,微閉了眼睛,把所有抄錄過讀過的天條,一個字一個字都默念起來。還不曾念得完呢,一個伍卒便進房來叫道:“汪大人還沒有醒嗎?黃大人請呢。”孟剛聽到,卻不由心裏跳了幾跳。一來生平還沒有讓人家叫過大人,猛然聽到這種稱呼,心裏自然要歡喜一陣。本來天國的規矩,監軍以上,才可以稱呼大人。師帥起,一直向下到兩司馬,都叫著善人。現在他們不分上下,全都叫著大人,自己也隻好受著。其二呢,黃執中一早便來相請,必是為了昨晚上的事,餘怒未息,還要發作。這就說不得以前什麼交情了,隻有多多地去哀求他。他趕快披衣下床,草草漱洗一番。走出房門,有兩個伍卒引路,其中一個便是家門口那個好吃懶做的莊稼人小四子。心裏老大奇怪著,這樣新收來的百姓,也當了內差了。不過看小四子卻是正正經經同了那個老伍卒一樣子,很恭順地伺候著,連咳嗽聲也不敢放出來,自己就不便去問人家什麼。跟著他走到聖堂,更是吃了一驚。監軍不在這裏,師帥不在這裏,卻有一個穿紅袍的先生陪了黃執中在正中椅子上坐下。他們看到孟剛來了,就讓他在旁邊一張椅子上坐下。孟剛以前看到公案上麵坐著的人,多少都帶上一點威風,心裏也有幾分羨慕。人事是轉變得很快,自己也就坐到這個地位上來了。不過突然地在這種地方坐著,心裏總也有些不安,臉上現出那猶豫的樣子,向堂屋四麵張望,看看監軍師帥會不會來。可是同時看到兩旁的伍長伍卒,穿了嶄新的紅背心號衣,頭上紮了紅風帽,手裏各拿了刀棒,挺直地站著,心裏又立刻警誡著自己,不要這樣孫猴子坐金鑾殿,毛手毛腳不像個樣子,倒讓小卒看輕了。於是他把臉色又裝正了起來。黃執中卻沒有說什麼,在身上掏出一張字條,鋪在桌上,卻悄悄移到孟剛麵前,讓他自己去看,孟剛會意,隻見上麵寫道:監軍大人、師帥大人,帶領全營弟兄於今晨好時,開赴桐城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