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敵與友(2 / 3)

立青看到橋放下來,不但不回轉身來向橋上走,而且還向敵人的陣頭迎上去幾步,做要打仗的樣子。可是那些練勇卻不再攻擊了,早是一陣風刮似的,大家擁上了吊橋。立青看到自己的練勇全都爬過寨門子去了,然後才三跳兩跳地,也由吊橋上爬過門去。隨著天國的後麵,鼓聲雷震,那些軍隊像蓋浪一樣,也一直蓋到寨門口來。立青站在寨門頭上,伸出半截身子向山腳下望著。隻見汪學正站在一麵紅旗底下,手裏橫拿著一樣兵器,在隊伍前麵,直引到寨門口下,氣概軒昂,好像一挺胸就從寨門跳上來了。因站在寨上,大聲喊道:“汪四哥,你也是個血性漢子,堂堂丈夫,為什麼汙辱了父母的遺體,跟隨賊人在一處?”汪學正當他說話的時候,隻管把眼瞪著,臉上微微地帶了一些笑容。

等他說完之後,這就回轉頭來,四麵張望著。然後笑著答道:“三哥,你讀了一肚子書,難道‘尊王攘夷’四個字,你都不知道嗎?明朝受了流寇的害,崇禎吊死在煤山。吳三桂認賊作父,帶了胡妖來奪了我漢人的天下。二百多年,我們全做了胡妖的牛馬奴隸。現在天父差我主天王,興漢滅胡,正是我們漢人出頭之日。你父子們不明順逆,興辦團練和天兵為難,這豈不是跟著吳三桂後麵作叛逆嗎?你們自己忘了祖宗原是漢人,隻是在胡妖手下當一個虱子大的小妖,你倒教別人不要汙辱遺體,那不是笑話嗎?我待你已經是十二分的客氣,你竟是一點也不知道。”說畢,一陣哈哈大笑。笑的時候,把手裏的兵刃舉了多高,昂頭幾乎把紮的紅巾全要落了下來。立青年輕氣盛,哪裏受得了這些重話。大喝一聲道:“姓汪的,你自己做了叛賊,還敢在我麵前說這些喪盡天良的話。你這種人,我看到就生氣,滾你的吧。”隻這一句話,舉起手來就把一塊碗大的鵝卵石向山下直拋了去。隻他這一拋,在山上的練勇,都隨了這個勢子,紛紛地拿起石頭,向陣頭上砸了過去。立刻這寨牆上麵,石如雨下,那些天兵看到,也並不當一回什麼大事,很從容地,就把隊伍收了。那隊伍雖是收了,卻並不見得遠去,提筐負擔,在那裏築牆的人,依然在那裏築牆。立青站在寨牆上呆望了一回,一步不曾移動。

這不但是他在這裏呆望,所有天明寨裏年老些的人,全都擁到寨牆上,向陣頭上呆望著,原來這回出陣,隻有二百七八十人,現在回來的,不過是二百人,這七八十人陷在敵人陣裏沒有回來,他們的生命是不得而知了。在天明寨上的人,彼此之間,不是親,便是友,如今這樣分散了,大家都不免帶了一分淒楚的意味,站在寨牆上,眼巴巴地對敵陣裏望去。鳳池也站在這裏的,許久許久,把腳頓了兩頓道:“這實在是我大意了。我們上次用一小隊人去夜襲,占了便宜,那是出乎人家不意,再說在夜晚,人家也看不到我們有多少人。今天早上,明明白白的,我們撥一小支隊伍去,他們的人,超過去我們七八倍,那正是羊入虎口,哪有不敗之理?在敗的當中,居然還可以救這些人回來,已經是不錯了。”他這麼一句自寬自解之詞,說出來已經是很覺勉強。不想趙二老爹站在身邊,搖了幾下頭道:“你說這還不錯呀,可是寨上住家的人,已經哭成了一陣風了。兵凶戰危,自古已然,這還說什麼呢?”說過之後,又連連地擺上了幾回頭。立青手扶了寨牆,兩腳並起來跳了兩下道:“這是我的錯,我帶了他們出陣,我還要去救他們回來。父親,你能放我出去嗎?”說時,掉轉身來向鳳池望著。鳳池道:“你除非出去了,不想回來。你要知道,這出去打戰,不是你一個人的事,你能鼓了這一口氣出去救人,別人殺得精疲力盡回來,可能像你一樣,也出去救人呢?”立青垂手站著,不由得低了頭,在他心裏,自然是十分的難過。鳳池這樣一下解釋,在這裏聽話的人,全算醒悟過來,不覺是對寨牆門外望去。一個個地全呆了。鳳池向外看了許久,忽然拍手叫起來道:“了不得,差一點我大意了。”大家聽他這話音,自然又是一驚,全向他看著。鳳池向天營後麵一條小路微微一指道:“你們看那路上,有一支隊伍,不正悄悄地走了嗎?他們背山為營,分明是要阻我們的出路。現在營壘還沒有築成,怎好撤退一支隊伍?他們擄去了我七八十人,這裏麵沾親帶故,和他們的人,必定也能說到一處。他們對這些人,一定是不會殺害,少不得好好款待,向他們問寨裏的情形。我們寨裏人是這些人,糧食是這些糧食,他們不問,也會知道。那用不著擔心。隻是我們在左山腳下,順著一個山洞的勢子,開了一條暗路下山,這是他們不知道的。現在被抓住的那些人,若有一個口風不緊,這消息就會讓他們捉住,跟了這一點消息,他們要打我一個措手不及。也許那支隊伍,就是打算由山洞子裏爬過來的。”大家聽了這話,臉上都不免吃上一驚。有人還說,在青天白日底下,他們或者不敢做這樣偷偷摸摸的事。鳳池道:“你們猜著他不敢來,他也就猜著,你們有這樣一猜,偏偏要來一試。那麼,你又當怎麼辦呢?”立青道:“這樣說,我們是隻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立刻派上一隊人前去堵住洞口。”鳳池道:“用不著要多少人,你帶一二十人,事先預備下幾堆石頭,那就可以把他們製服。隻怕他們不想攻上來,也是堵住我們不要出去,這就教我們白費了一陣子心力了。”說到這裏,不由得把眉毛皺上了兩皺。立青將兩隻手,互相搓了幾下,因道:“那我就點二十個人先去吧。”鳳池搖搖手道:“這倒不用忙。他們到那洞口上去,必定也是繞上一個大彎子才去。”立青道:“雖然他是繞上一個大彎子才去,我們防備人的,那倒是越快越好。”鳳池垂頭想了一想,因道:“好的,你就去吧。隨後我自會派人給你們送了吃喝去。”立青垂著手道:“你老還有什麼吩咐的沒有?”鳳池將手摸了下巴上幾根胡子,沉吟著道:“他們真是要爬山的話,我想你也足以自了,沒有什麼可吩咐的了。隻是汪學正若是他自己到了山腳下的話……”說著,又用手連連地理了幾下胡子,又把眉頭皺了兩下,因道:“他父子兩個,竟非壞人,唉!事已至此,教我怎麼去對付他們呢?”他說完了,放下手來,背在身後,倒是打了兩個旋轉,這就微點了兩下頭道:“你去吧,我也沒有什麼可說的了。”立青看到父親躊躇的樣子,雖是明白了一點,竟覺還不知道他要怎樣去對付汪家父子。這位老先生又不大肯說私話的,當了許多人也不便追著向下問去,因為掉了一句文道:“從前孔夫子說,以德報德,以直報怨,你老看是如何?”鳳池道:“他和我們無德,可也是無怨,不過我和他父子,全是至好的朋友,忽然以幹戈相見,倒有些不忍下手。這不但是我,就是我們寨上的人,都透著同他父子交情不壞,不應當彼此對殺的。”說到這裏,鳳池就把顏色一正了,因道:“但是汪家父子,究竟有些不知自足,為什麼他就忘了是本鄉本土的人,帶了人來破這寨子呢?設若這寨子破了,他對於這寨上的老百姓,可能饒過誰?公事公辦,你就不用再問我什麼,你自去做主吧。”他口裏說著,就揭了一袖子,揮著立青走去。立青看了父親幾番改變的麵色,心裏也就十分明了,於是不再多言,自轉身走了。這寨上的練勇,雖是有幾十人出陣去了,不曾回來,後麵在寨裏沒有出去的人,都感覺著怒火如焚,非殺去兩個敵人不能消下胸中的怒氣。這時立青要帶人去阻塞上山的小路,雖不是下山打仗,也究竟比死守在山寨子裏好些。因之大家摩拳擦掌,一擁上前,有上百個人,圍住了立青。大家喊著,我去我去!立青兩手叉了腰,向周圍的人,全看了一看,便笑道:“並沒有什麼要緊的事,大家這樣起勁做什麼?這回不要年輕的,隻挑二十個年紀大的,同我到石崖上去守著,用不了打仗,跟著我罵人就是了。老張,你帶的一哨人。比較的年紀大些,我調你一哨人跟我去。”在立青未說話以前,大家爭著要去,及至他隨便地說了這一句話,那些爭著要去的人,都默然不語,各自歸隊。這裏立青帶了老張一哨人,自向石崖上走去。原來在這石崖上,有一條瀑布洗濯的幹溝,隨石壁直下。這一條瀑布,不知道經過了幾千萬年,已經幹涸,空餘著這一道幹溝。因為是很少經過陽光照耀的緣故,溝裏常常潮濕,兀自生長著寸來厚的蒼苔,練勇們就借了這樣幹溝開了一條下山的路。不過這條路是到石壁半中間為止。在那裏有個潛水涸,接著幹溝,寬寬窄窄,屈曲通到崖上。練勇們把洞裏窄小的所住,一齊鑿打加寬,可以讓人通過。因為路是這樣的險,上山的人必定要偷偷摸摸,才可以上來,下山的人,也是要偷偷摸摸,才可以下去。敵人相對在崖上下站著,那是無論何人,通不過的。立青很從容地帶了一哨人往崖上長草裏坐著,一麵派人輪流地搬運大小石塊,全在身邊放著。也不過半個時辰上下,山寨裏另有人將大竹筐子,盛著黏米粑、幹鹹菜,挑了送來,還有加大的瓦壺好幾把,裏麵盛著滾熱的茶水,大家坐在深草裏吃喝談話,隻把一個人閃在崖邊矮樹叢裏向山下張望。又是半個時辰上下,果然,遠遠地看到一條小黑點子,在平原上移動,那不就是長毛軍隊嗎?守崖的人立刻來報告,說是他們果然來了。立青喝道:“不用驚慌,直等他們到了山崖上再說。”那個守崖的人,聽了這話,就不再多說,隻是守在那叢矮樹裏麵向山底望著。果然的,那些小黑點,慢慢地移近,在小黑點上麵,可以分得出大小旗幟的影子,到了山腳下,這便看得清楚,約莫是二三百人。隻一做手勢,立青就在草裏麵伸出頭來看望。那二三百人,他們並不站在一處,分了好幾小支,做一個寶塔形排著。最前的一支隊伍,約莫有二三十人,帶了鍬鋤繩索,直逼到幹溝腳下來。為首那個人,正是汪學正。立青不由得身子向上一跳,猛可的站在崖邊,大聲向崖下喝道:“呔!那一個大膽的長毛賊,敢來偷爬我們的山洞。”汪學正在崖下抬頭向上一看,哎喲了一聲,揮著手叫大家向後。同時,自己也就拔步向後跑去。但是那個寶塔形的陣勢,並不紛亂,後隊改了前隊,豎了旗子,退在一箭之遠的地方,方才站定,石崖上的人,這時嗆嗆敲了幾聲鑼,也就挺身而出,全站到崖邊來了。立青獨自站開著,手裏將一麵小藍布旗,揮動了幾下,然後大聲喊道:“汪老四,我早已看見你了。我對你實說,我身邊幾十斤重的石頭,堆了上千塊,假使我下毒手,剛才全推下去,你早成了肉醬了。有我們在這裏守著,你就是一位飛仙,也休想爬上我的山頭。”學正伸出一隻巴掌平眉毛放著,擋住了陽光,向崖上審視了許久,然後一步步走近,向崖上答道:“三哥,我還有什麼對不住你嗎?我有一肚子委屈,你聽我說。”立青道:“你做了反叛,你還說什麼?以前我和你雖是同堂學藝的弟兄,到了現在,我們可是冤家對頭。知事的,你走開些,石頭砸下來,那是無情的。”隻這幾句話交代完畢,崖上大小石子,雨點般地拋了下來。立青不容學正說話,學正也隻好不說。於是兩下拋了友誼,專做敵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