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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王誌勝是在出完煤升井走在順槽溜子上碰頭的。給他帶頭的那個人二十來歲,方方正正的臉盤,眼睛裏透出逼人的光芒,脖子上圍著白毛巾,礦燈搭在肩膀上,衣服袖子挽在了小胳膊上,一手拿著一根一米多長的鋼釺,一手拿著榔頭,貓著腰,往工作麵衝,嘴裏還不斷地喊:“跟上,快點。”王誌勝緊跟在後麵,有一種戰場上遇見敵情,衝鋒陷陣的感覺。

當我們收工走出溜子巷,下了絞車坡走在與大巷的交會處,一列運煤車咣當、咣當地從身後開了過來,直流電線與機車摩擦出的弧光,把巷道照得通明,車行駛到絞車坡的三岔口時並沒有減速,此時,從絞車坡急忙跑下來幾個不知道是哪隊的下班工人,爭先恐後地爬上了煤車,從我們旁邊駛向井口方向。李師傅說,千萬不要扒車,這是嚴重違章,被安檢員抓住最少罰款十元,送學習班學習半個月。要是倒黴遇上車掉道,輕的也得斷胳膊斷腿,要是翻車壓到車底下或者擠在煤幫上,命就沒有了。

我問李師傅,這麼危險他們為啥還要扒車呢?師傅說,這些人都是些不要命的,冒這個危險就為了早一會兒升井,沒啥意思。我再問李師傅,你扒過車嗎?師傅說,我手腳不利索,也不敢,違章罰款劃不來。

當我們脫了工服,拿著毛巾肥皂到澡堂子洗澡時,王誌勝他們已經泡在澡堂裏洗得差不多了,李師傅用陝北話對放頂班長說,今還順暢,跑到我們前頭了。放頂班長也姓劉,陝北人,和師傅是老鄉,他說,今天頂板沒有壓力,不到二十分鍾就結束戰鬥了,正好遇上煤車就順便扒上去拉出來了,趕在你們上罐的前麵。正說著,對麵池子裏有人喊,狗日的誰在看澡堂,我日你媽,水都臭成這樣了還不換。這人連續罵了好幾遍也沒有人來。此時,這個罵人的赤身裸體地從池子跑出來,拿拖鞋砸在值班室的門上,這時值班室才發出聲音,不要砸也不要罵了,從昨天早班到現在水管都沒有水,我也沒辦法,要罵你罵礦長,要日你日礦長他媽去吧。

我說怎麼在門口就聞到一股怪味呢,原來如此。澡堂子的四壁幾乎和煤一個顏色,中間吊著一盞灰暗的電燈。兩個池子有三十平方米,水髒得撩起來能掉線。我們生長在大西北幹旱缺水的地方,洗澡對農民來說,簡直就是奢侈,在我二十三年的記憶中,洗澡是有數的,就每年夏天在村東頭被當地人叫澇池(我們叫動水)的塘子裏洗澡,這個池塘蓄的是雨水,供生產隊牲畜喝,和村裏人洗衣服用,下去出來身上全是泥,那也比這強,起碼沒有臭味,水也沒這麼黑。現在說是洗澡,其實就是簡單地走個形式,把身上的煤灰衝一下,能洗個什麼程度可想而知。到更衣房時,放頂回柱的人已經穿好了衣服,打眼一看,除了臉蛋以外,眼眶和身體有凹進去的地方全是黑的。

王誌勝等我穿好衣服一起出了綜合樓,往宿舍方向走。我問誌勝感覺咋樣,他笑眯眯地說,沒問題,這活兒不在話下,比起咱在農村拉架子車換糧輕鬆多了,那是沒黑沒白地趕路,順利的話一趟才掙二十塊錢。這一個班我六點下井,現在才不到十一點,滿打滿算連路上五個小時,能掙差不多三十塊錢,還有八毛錢的入坑費,到哪兒找掙錢這麼快的工作啊,我知足了。談到扒煤車和放頂回柱的危險性時,誌勝說,這算個啥啊!還記得當年咱賣柿子把架子車抬到火車上那場景嗎?跟那比,扒煤車就是小菜一碟,放頂再危險,最多就是兩個小時,能危險到哪去。

我倆邊走邊說回到宿舍時,李師傅已經坐在了我的床上,房間唯一的一張桌子上放滿碗筷,中間擺了一盤花生米、一盤豬頭肉和兩瓶標貼發黃的柳林春酒。吃飯時,師傅說了許多工作方麵的事情,我倆除了感激還是感激,話不太會說,就拿著茶缸大口大口地跟師傅喝。我和誌勝也是第一次喝這麼好的酒,我倆都醉了,師傅後來說的啥,咋走的,我倆都不知道。

這是我到鼇北煤礦正式下井幹活兒的第一天,以後每每回憶起來,種種情景曆曆在目,那個中滋味真是無以言表。

這一天,揭開了我們這批農民協議工走向社會的第一頁。

姚大勇和常孝忠分到甲班,王選懷分到丙班。丙班接的是我們乙班,甲班接的是丙班。在那個條件艱苦、生活設施差、完全靠苦力出煤掙錢的年代,雖然物質匱乏,但煤礦工人的精神世界非常充實,工作熱情十分高漲,三個班你追我趕,爭先搶優,感人的故事層出不窮。區隊與區隊之間、班與班之間的勞動競賽激發著礦工們為國家多出煤、出好煤的朝天幹勁兒。我記得每次勞動競賽開始時,礦宣傳部廣播站都開設競賽專題節目,為了能上廣播,梁班長二十四小時不升井,為了多出煤,餓了啃幾個冷饅頭,渴了擰開水管喝幾口涼水,在別的班出煤期間,他抽空倒在回風巷裏睡一會兒,硬是在條件不具備的情況下,創下了全礦班組月產最高紀錄。丙班班長王浩發探親期間,為了聽到他們班刷新全礦日產最高紀錄的廣播,提前兩天回到了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