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澹庵

自從陽曆正月一號起,上海的《申報》、《時報》、《新聞報》上都登著“大中華函授學校”的招生廣告。那函授學校的地址,在天津路長興裏九號,校長馮逸庵是一個高級師範的畢業生。校中課程,分為國文、英文、商業三科,科目很完備,各科所聘定的教員,均在報上宣布,大概都是一時知名之士。學費也定得不貴,國文、英文兩科每學期隻收十元,商業科加一倍,每學期二十元,講義等費一概在內。若是一個人兼讀兩科或三科,還可以格外優待。報名的時候,須預先繳足一學期的學費,各科都是兩年畢業。據廣告上說,商科畢業的學生,校中還可以替他保薦職業。所以自從這廣告登出之後,報名的人很不少,一個月之中,居然收到了二百幾十個學生。學校還沒有開門,報名的人就這樣踴躍,真可算得是十分發達了。

五個月之前,這位大中華函授學校的校長馮逸庵先生,還在亞東公學當教員哩。將近暑假的時候,偶然為了一件事,與校長發生了意見,一時負氣就毅然向校長辭職。校長雖然再三挽留他,他卻執意不肯,等到暑假之後,便把鋪蓋行李搬出校去,住在一個親戚的家裏。他原籍是浙江烏程縣人,家世清貧,並無什麼恒產。一家數口,都靠著他一個人養活。這一回他在亞東公學辭職出來,因為那生計上的逼迫,心中非常愁悶。所以暑假期內,他就暫時住在上海,四處托人設法,要想找一個適當的職務。但是上海的社會實在是人浮於事,謀事很不容易,隔了一個多月,方才有一個朋友把他薦到一家陳公館裏去教授幾個小孩子。每天功課很多,束脩卻送得極薄。這種門館式的西席先生,逸庵本不願意去就的,但是閑著沒事,也不成個事體,隻得勉勉強強地答應下來。那陳公館的主人,名叫陳康侯,是廣東潮州人。據說家裏很有幾個錢,還開著兩爿洋貨字號。此人煙癮很大,又娶了兩個小老婆,家裏排場十分闊綽,每天非睡到下午四五點鍾不能起身。所以逸庵在他家教了幾個月書,輕易卻不能見這位東翁的麵孔。逸庵天天與幾個小孩子廝混,實在覺得無聊得很,可是一時又找不出什麼好一點的事情來,心中十分焦灼。到了陽曆十二月上旬,他無意之中忽然得到了一個很好的機會。原來有一個新交的朋友忽然竭力幫助他,開辦了那個大中華函授學校,自己居然做起校長來,這真是逸庵所意想不到的事情呢。

那個出力幫助逸庵的朋友,名叫楊德泉,就是陳公館主人陳康侯的內侄,是個商界中人,向來做洋貨掮客的。此人年紀不過三十左右,辦事卻精明強幹,他沒事的時候時常到陳公館來閑逛,漸漸地便與馮逸庵認識。兩人談得很投機,從此之後,德泉每到陳公館來,就找馮逸庵談天。逸庵因著境況不佳,每每與德泉談起,總有些牢騷抑鬱的話。德泉問他既然不高興做西席,為何不另謀一個職務。逸庵歎口氣道:“我也未嚐不想另圖發展,可是沒有恰當的機會,也是枉然。我前年有一個朋友曾經開辦過一個中英文函授學校,當時學生很多,辦得十分發達,後來這位朋友因為另就別業,生生地把這函授學校解散了,我當時替他很可惜。如今我也想要照樣地辦一個,可是開辦的費用大約至少也要三四百塊錢,我現在兩手空空,怎樣辦得起來呢?”德泉聽說,也替他歎了一口氣。隔了一個多月,這時候已經是十二月的上旬,有一天德泉到陳公館來,忽然興衝衝地問逸庵道:“你不是說要辦一個函授學校嗎,現在還想辦不辦呢?”逸庵道:“辦是想辦,可惜沒有開辦費啊。”德泉道:“你若果然要辦,所有一切開辦費,我可以替你代墊,將來你收下學費來,還我便了。”逸庵喜道:“這話當真嗎?”德泉正色道:“誰來騙你不成?”逸庵見德泉真肯拿出錢來幫助他,心中十分高興,當時就與德泉商議開辦的計劃。德泉勸他在中英文之外,加添一種商業科,收費可以略巨。所有各科的教員,必須聘請幾個知名之士,以便登報號召。這兩種意見,逸庵都很讚成。德泉又說:“學校的房子我也替你留心找著了,就在那天津路長興裏九號門牌,有一所兩上兩下的房子,本來開著一家錢莊,就在這幾天內快要遷移了,聽說房租還不貴,我們不妨把它頂了下來,校中倘然嫌多,將來還可以轉租給人家的。你若讚成,我明天就替你去租下來,所有一切頂費小租等項,我都替你墊付便了。”逸庵聽了,豈有不讚成之理,當時一口答應。德泉又說:“校中一切木器等類,都可向嫁妝店去租的,所有各科的教員,倒要你自己去接洽。此地的門館,你既然不十分高興,從下月一號起,不妨就辭掉了它,專心去辦那函授學校。但是我卻隻能暗中幫助你,不可教別人知道,你千萬要嚴守秘密。因為我姑夫倘然知道了,一定要怪我多事,他老人家發起脾氣來,於我的前途卻很有妨礙的。至於你倘然要錢用,盡可向我拿,將來一總還我便了。”逸庵也不明白德泉對於自己為何這樣熱心,他心中隻覺感激得說不出來,當下便一一答應了。自從那一天起,兩個人便分頭進行。房子也租好了,教員也聘定了,一切都已布置齊楚。德泉果然替他墊出了三百幾十塊錢,逸庵感激非常,當時便去見那陳康侯,把門館辭去。康侯略略敷衍了幾句,倒也並不十分挽留。到了月底,逸庵便搬到新屋裏去住。這時候新屋裏已經把租來的木器陳設起來,收拾得煥然一新,門口和弄堂口,便把那塊大中華函授學校的招牌釘起來。德泉又薦來兩個人,一個是書記江祖淹,一個是茶房阿炳。阿炳陪著逸庵住在學堂裏,江祖淹卻是早來夜去的。布置完備,逸庵把招生的廣告,送到新、申、時三個報館裏,叫他們從正月一號起,登在報上。開學的日期,定在三月一號。這麼一來,這個大中華函授學校,總算是具體的成立了。

德泉替逸庵所借的房子,果然是兩上兩下的一個石庫門。這種函授學校,是用不著課堂的,逸庵把樓下的客堂做了會客室,樓上的次間和廂房做了辦事室。客堂樓上,做了臥房,茶房阿炳住在灶披樓上的亭子間裏。樓下次間連廂房一大間,空著沒用,依逸庵的意思,要想貼張招租,把它轉租出去。德泉卻攔阻他道:“這一間不必轉租給人家了,就替我留著吧,我有個姓王的朋友,向來在北京農商部當差使,陰曆年底據說要回來了。他前天有信給我,托我替他找一間房子,他隻帶著一個當差的,卻又不願意住旅館,我想這一間借給他住,倒也很好。現在橫豎空關著,我有幾箱洋布,一時沒處安放,明天就拿來放在這一間空屋裏,等那姓王的到來,再想法子搬出去便了。”逸庵聽了,自然也很讚成。隔了兩天,德泉果然把六箱洋布搬運過來,堆放在空房裏。德泉又恐怕有什麼差池,便自己帶了一把外國鎖來,將門鎖上。色色布置完備,逸庵便天天坐在學堂裏,等候學生來報名。閑著沒事,便編輯幾種講義,預備開學時應用。自從廣告登出之後,報名的學生居然紛至遝來,絡繹不絕。一個多月工夫,報名的居然有三百多名,學費一共收到了四千五百幾十塊錢。除了還去德泉所墊的三百幾十塊錢之外,還多著四千塊錢。逸庵恐怕這筆錢放在學校裏不大穩當,便托德泉替他存放。德泉便替他介紹一家大東商業儲蓄銀行,把四千塊錢存放進去,掛了一個活期存款的戶頭。銀行中出立一本簿子,交納逸庵,以後每月發各教員束脩時,便可以隨便簽出去了。德泉勸逸庵,這筆存款不必用學堂的名義,所以存戶的名字,隻寫了逸記兩個字,款項往來就用逸記兩個字的圖章為憑。逸庵拿著存款簿據回來,要想放在自己的皮箱裏。德泉說這種皮箱雖然鎖著,實在很靠不住,所以他把自己家裏的一隻鐵箱子搬了來,借給逸庵。逸庵把鐵箱安在辦事室裏,存款簿據以及一切貴重的東西都放在鐵箱中間,這樣一來,自然是萬穩萬妥的了。

以上所敘述的,都是大中華函授學校創辦的曆史。但是以下卻要提起那一件離奇不測的案子來了。這一天是陽曆正月十八號,便是陰曆的十二月二十日。那時候將近陰曆的年關了,逸庵的家裏雖然接連著來了幾封信催他回去,但是逸庵因為學校裏走不開,決計就在上海度歲,不回去了。發生這案的那一天,下午四五點鍾,忽然有一個浦東鄉下人找到學堂裏來,要尋茶房阿炳。阿炳出去一看,卻不認識他。據那人自己說是阿炳的近鄰,因為阿炳的母親在門首跌了一跤,忽然神誌不清,便溺俱下,像個中風的樣子。阿炳的妻子急得不得了,恰好他要到浦西來,所以托他帶個信,叫阿炳趕快回去。這人說完之後,茶也不喝一口,掉轉身告辭去了。阿炳得到了這個消息,自然十分著急,便進去與逸庵商量,要告假一天,回去看看。逸庵聽說他母親快要死了,自然不能攔阻他,隻得讓他走了。這時候書記江祖淹早已回去,阿炳一走,偌大的一所房子裏,就隻剩了逸庵一人。幸而逸庵膽子很大,倒也並不在意,吃過晚飯之後,編了兩張講義看了一會兒書,把前後門仔細關好,便上床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