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庵平日起身得很早,大概至遲七點半鍾總要起來了。十九號早晨,將近九點鍾時候,書記江祖淹到校辦事,見大門還沒開,心中覺得有些奇怪,用手碰了幾下,也沒人來開,更覺得詫異了。他便繞道到後門口,後門卻虛掩著,沒有關上,用手一推就開了。他從後門進去,走到客堂裏,靜悄悄一個人也不見。他疑心逸庵和阿炳都在樓上,便移步上樓,跑到辦事室裏。剛踏進門口,一眼便望見那屋角裏一隻鐵箱的門,開得直洞洞的,箱子裏東西弄了一地,好像有人在那裏亂翻了一陣的樣子。他不禁大大地駭了一跳,照這情形看來,不言而喻,一定是有梁上君子光顧了。但是逸庵和阿炳都到哪裏去了呢?他一麵想,一麵急忙退了出來,放聲喊了兩聲阿炳,沒有人答應。到灶披樓上去一看,阿炳不在那裏。當時他的心中便起了一種幻想,莫非阿炳起了歹意,把逸庵謀死,偷了鐵箱裏的東西逃走了。要是果然如此,那麼逸庵或者已經死在臥室裏。他同時又想到這學校裏辦事的,隻有三個人,現在倘然一個謀死,一個逃走,屋中隻有他一個人,鐵箱是被人開了,箱裏的貴重東西,是被人拿去了,這件事發作起來,自己豈不是個很重要的嫌疑人嗎?他設想到此,覺得自己一個人在這屋裏實在是非常危險,但是事已如此,也沒有什麼辦法,隻得硬著頭皮去到馮逸庵臥室裏看看,究竟這位校長先生是怎樣了。他走到逸庵臥室的門外,先把手拍了兩下,叫了兩聲,不聽見有人答應。他隻得大著膽子,用手推門。房門沒有下閂,所以一推就推開了。他側著身子挨進門去,隻見床上帳子垂著,床前放著一雙鞋子,心中暗暗詫異,難道這時候逸庵還睡著沒有醒嗎?他鼓起了勇氣,走近床前,把帳子掀開一看,隻見逸庵果然安安穩穩地睡在床上,還沒有醒哩。祖淹見他這個樣子倒覺得出乎意料之外,當時便把逸庵搖了兩搖,要想喊他起來。誰知逸庵任憑怎樣叫喚怎樣搖撼,總是迷迷惘惘,睬也不睬。祖淹這時候方明白過來,他曾經聽人家說過,有一種竊賊,身邊帶著一種悶香,到了人家先把悶香點著,將屋中的人悶過去,然後任意搜刮,大約那馮校長也中了竊賊的悶香了。他又聽人家說過,中了悶香或吃了迷藥的人,隻要叫他吃一口冷水,或是把冷水噴在他的麵上,就能蘇醒。所以祖淹便趕緊去拿了一方手巾,浸了些冷水,拿來按在逸庵的麵上,果然不多一會兒,逸庵便慢慢地醒過來了。

逸庵蘇醒之後,見祖淹站在他床前,覺得很奇怪。祖淹等他神誌略清,便把進門後所見的情形一一講給他聽。隻駭得逸庵直跳起來,急忙趕到隔壁辦事室裏去。見鐵箱的門果然開著,把箱裏的東西檢點了一回,別的一點不少,單單就少了那一本大東銀行的存款簿,還有一方逸記的圖章。逸庵急得雙足亂跳,說收下來的學費,都在銀行裏,要是被別人冒領了去,非但學校不能開辦,叫自己怎樣對付這班報名的學生呢?還是江祖淹略有主意,他說現在不過九點多鍾,銀行剛開門,不見得那賊就會去領存款,倒不如趕緊打個電話問問銀行。要是沒有領去,就叫他們止付。倘然有人冒領款項,就可以把人扣留,送捕究辦。逸庵聽他說得不差,便立刻穿好了衣服,趕到東隔壁錩泰洋貨字號內,借打一個電話,去問大東銀行,這一筆存款有人來領去沒有。大東銀行回說,沒人來領。逸庵心中一塊石頭,方才放下。當時便依著祖淹的話,關照了銀行,然後回到自己校裏。祖淹問他,阿炳到哪裏去了。逸庵說,他因為母親有病,告假回去了。祖淹躊躇道:“我看這人很有可疑,為何他早也不去,遲也不去,偏偏昨天晚上他就回去了呢?”逸庵搖頭道:“我看阿炳倒還誠實,不見得與那賊人通同吧?”祖淹道:“阿炳照外貌看來,果然還誠實,但不知他的心地如何,大概越是靠不住的人,外貌越做得正經,這倒也不可不防的。”逸庵道:“閑話少說,我們先把樓上樓下的東西檢點檢點,不知可還丟了什麼沒有。”當時兩人便在樓上樓下,細細地檢點了一回。誰知除了鐵箱裏的存款簿和圖章之外,一點也沒少什麼,唯有樓下的次間廂房裏,因為德泉鎖著,沒有進去。但是從玻璃窗上望到裏麵,那幾箱洋布,原箱不動好好地安在那裏,諒來也沒有差池。依著祖淹的意思,要想去報告捕房,派探查緝。逸庵是個怕事的人,他說:“銀行的存款既然沒有被他領去,便是天大的幸事,我們沒有丟掉什麼,又何必報告捕房,多此一舉呢?這賊白來了一趟,沒有偷到什麼,也可憐極了,隨他去吧,不必追究了。倒是那存款簿和圖章失去了,必須要登報聲明,免得鬧出別的亂子來。停會阿炳來了,叫他去把德泉請來,一來請他把寄在這裏的洋布看看,不要丟掉什麼;二來還要請他去向大東銀行說明,另外補一本存款的簿據才好。”祖淹也點頭稱是。

兩人正在議論,忽聽得有人敲門,祖淹以為是阿炳來了,急忙跑下樓去開門。誰知大門一開,卻進來一位精神活潑的少年。那少年不過二十左右年紀,戴一副羅克式的玳瑁邊的眼鏡,披著一件厚呢的大衣,左手插在衣袋裏,右手卻拿著一頂哈德門的呢帽。那少年踏進門口,滿麵笑容地問道:“馮逸庵先生可是在這裏嗎?”祖淹點頭道:“不差。”那少年便在大衣袋裏,取出一張名片,遞給祖淹。祖淹接過來一看,片上寫著“李飛”兩個大字,旁邊又注著四個小字是“鵬圖吳縣”。祖淹請他在會客室稍待,便拿著名片到樓上,授給逸庵。逸庵見是李飛來了,心中不覺大喜。原來逸庵在亞東公學當教員的時候,李飛還在那裏讀書,不過逸庵教的是一年級,李飛卻在三年級了,兩人沒有什麼師生的關係。逸庵與李飛的表叔朱監學是要好的朋友,所以和李飛也認識了。逸庵舊文學很好,李飛時時跟他研究,兩個人便格外地親近。李飛以前所探的幾件案子,逸庵都有些知道,所以他一聽得李飛到來,心中便非常高興。頓時三步並作兩步,飛也似的跑下樓去,笑著嚷道:“鵬圖,你今天怎生倒有工夫來看我,工商大學放了寒假了嗎?你來得正好,我這裏恰巧有一樁事情,要托你偵探哩。”李飛道:“我有一個親戚要進貴校的商業科和英文科,對於學費上麵,想要格外通融些,所以托我親自來說。”逸庵道:“這個何必商量,既然是你的介紹,自然格外通融便了。隻是我這裏卻有一樁失竊的小案子,倒要托你替我查查。”李飛道:“失竊嗎?你且講給我聽怎樣的事情,失掉了什麼東西?”逸庵便把剛才發現的事情,一一講給他聽。李飛聽他說完,仰著頭想了一想,忽然說道:“這件事倒奇怪得很呀,那賊既然進了門為何隻偷了一本存款簿,旁的東西卻一點不偷,這是什麼道理?”逸庵道:“這一會我也很覺得奇怪,後來一想,卻也有個解釋,這賊進門上了樓,見了那鐵箱,知道寶貴的東西,一定在鐵箱裏,所以他一心一意去開那鐵箱,等到偷到了存款簿之後,他以為有四千元可取,心滿意足,所以旁的東西也都不要了。其實我們這校裏,除了笨重的木器之外,也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可偷呀。”李飛聽說,點了點頭,又問道:“你怎樣知道是中了他的悶香呢?”逸庵道:“我向來神經很敏捷,晚上睡熟的時候,隻要樓上下有一點聲音,就能驚醒。昨晚有賊進來,我卻一點不知道,直到今天早上有人把冷水浸的手巾覆在我麵上,我方才慢慢地蘇醒過來。要不是中了悶香,哪裏會這樣呢?”李飛道:“那賊點悶香的時候,他一定已經到了樓上了,難道他進門上樓你一點也沒聽見聲音嗎?”逸庵搖搖頭道:“我實在沒有聽見。還有一樁奇事,我向來精神很好,晚上睡得極遲,昨天吃過晚飯之後,忽然有些頭暈,坐在燈下看了一會書,頭暈得更厲害起來,隻得解衣就寢,這時候還不到十點鍾哩。上床之後迷迷糊糊就睡著了,直到今天早上竟然沒有醒過。所以不論什麼聲音,我都沒有聽見。”李飛愕然道:“你向來有這頭暈的病嗎?”逸庵道:“向來沒有這病的,所以覺得奇怪。”李飛又想了一想道:“這一層倒大可研究,你昨晚吃夜飯的前後,可曾吃過什麼特別的東西嗎?”逸庵道:“除卻夜飯,一點也沒吃什麼。”李飛點了點頭,便立起身來道:“我們到後門口看看,可有什麼痕跡嗎?”逸庵便也站起來,領著李飛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