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1 / 3)

金滿倉背著噴霧器,提上裝有誘抗素和赤黴素製劑的袋子,拄起拐杖出門,趁天晴為葡萄著色保果噴點生物製劑。

餘翠娥讓他放下噴霧器,說:“別去田裏了,你這拄著拐杖,田裏土又軟,走不了的。”

金滿倉眯起眼睛看了看初升的太陽,說:“難得的晴天,得把園子打理一下,免得落果,著色又不均勻,到時,結了等於沒結。再說,人家趙主任那麼大的幹部老遠來看我,還送了五百塊錢人情,這人情比天大,咱一個農民,有什麼資格收受市領導的人情?把咱們當人,咱們自己不努力,就對不住人家……”

餘翠娥說:“我去幹就行了。”

金滿倉說:“不是你幹不幹,我也沒說你不幹,這真不是一般人能幹的,我慢慢來幹……”

餘翠娥說:“我是一般人,你是二般人囉。”

金滿倉說:“我的葡萄隻聽我的,我一去,葡萄就好。”

到了園子,金滿倉放下拐杖,在旁邊水溝裏兌水。他咬牙背上滿滿的噴霧器,不小心傷腳落地,一陣錐心疼痛。他拿上拐,拄起,半天才將身子平衡,終於站住了,進入葡萄架下的溝壟,扶著水泥立柱,慢慢打藥。

溝壟鬆軟,拐杖深深插進去,人總是不穩。他揩著汗,手抓著水泥立柱,看著在陽光下果實累累的葡萄,再鼓起勁來打藥。

陡然園子裏一陣躥動,金滿倉以為是鳥,再看,一頭尖嘴黑豬進了葡萄地,在裏麵亂跑。好像是頭野豬,後麵竟然有個人,再一看,是白水彩。

白水彩“囉囉囉”地喚豬,豬急吼吼的,金滿倉喊:“水彩!豬跑出來了?”

白水彩說:“喲,滿倉,得罪,得罪!我家豬這德性,把你園子弄亂了!”

金滿倉說:“啥豬呀,跑得這麼歡!”

白水彩說:“二代野豬,跑跑豬,多高的圈都能蹦出來,唉!這害人的許得坤,剛買來的,就想跑,滿倉,你能幫我捉下豬麼?”

原來,許會計想填上村裏錢款的窟窿,又找賣豬崽的賒了幾頭二代雜交野豬。這野豬野性未泯,跳牆亂跑。

白水彩好像沒在意金滿倉拄著拐杖,金滿倉隻好放下噴霧器,一拐一拐地幫她抓豬。他攔著豬,豬在裏麵與他們捉迷藏,見他們逼來,一個掉頭,又往另一邊跑沒影了。

白水彩彎著腰在葡萄下穿行,將頭上的葡萄碰掉了不少,喊金滿倉說:“在這裏,在這裏!”金滿倉一隻好腿,哪能快速移動,傷腿一步虛踏,拐杖一抈,隻聽到髖關節裏麵一陣挫動,身子頓時軟了,失去平衡,一下子歪倒在溝壟裏,身子重重地撞在水泥立柱上,整個葡萄架都震動了,葡萄和葉子紛紛落地。

白水彩沒見金滿倉過去,瞄到了倒在地上的他,說:“滿倉,算了算了,豬跑出去了!”

金滿倉疼得眼冒金星,圓滾滾的汗珠連串往下淌,大叫了幾聲,葡萄架上的幾隻鳥,嚇得嗖地飛走了。

這一次在葡萄園裏折騰摔倒,金滿倉回到家就在躺椅裏不能動彈了,仰麵一張痛苦扭曲的臉,望著空蕩蕩的天空。

金滿倉告訴餘翠娥,估計裏麵沒長好的骨頭又折了。餘翠娥大罵白水彩害人精,養什麼野豬,跑到咱們園子裏害人。

金滿倉讓餘翠娥給他倒一杯酒來麻木自己。他端起酒杯,拿起筷子,正準備向碗裏下箸,又停下來,說:“這條魚給甜甜留著。”

餘翠娥說:“你該吃的吃,別把伢兒慣壞了,她還沒吃的?”

金滿倉用醬蘿卜下酒。餘翠娥說:“這魚這麼大,你吃個魚頭,魚身子留給她。”

餘翠娥用筷子去撇魚頭,被金滿倉擋住了:“我真的不要,怕卡著喉嚨難受,心情不好容易卡喉嚨。”

喝了兩杯酒,疼痛沒止住。整整一個晚上,金滿倉都在呻吟,甜甜在自己房裏聽得清清楚楚。

她實在無法入睡,就去了爸媽房裏,說給爸換一張膏藥。她拿上碘酒清洗髖關節皮膚,發現那兒紅腫異常。她回到自己房裏,聽到媽在說爸要換髖關節的事,說得好幾萬,不換不行了。她爸發脾氣說:“我不換!堅決不換,不換會死人?!”

時光飛逝,很快就到了高考。

洪大江吃過早餐,背著書包,在橋頭等著金甜甜出門一起去考場。可左等右等沒見她出來。時間不早了,有同學騎車匆匆經過叫他,提醒他快去學校。他看了看表,以為金甜甜提前走了,隻好騎車飛一樣地往學校趕。

考試鈴聲響了,洪大江扒開許多家長才進了考場。可是沒見到金甜甜,最後一分鍾了,還是沒見到她來。開始發試卷,金甜甜的座位依然是空的。洪大江給監考老師說:“老師,我們班金甜甜還沒有到,能不能先不關門,等她一下?”

監考老師說:“你在開玩笑吧,這可是全國高考,誰敢拖延時間?”

洪大江焦急不安,邊答題邊看著考場外麵,依然沒有金甜甜的影子。時間已經過了五分鍾,最後的希望沒有了,洪大江快哭起來。

他讓自己平靜下來,仔細審題,認真答卷,答完檢查了兩遍無誤後,第一個交卷,走出考場。有家長馬上圍上來問他:“難不難?考得怎麼樣?”他懶得回答,騎上自行車就往村裏跑去。

在金家院子門口,洪大江碰上了拄拐外出的金滿倉,問:“滿倉叔,甜甜為什麼沒參加今天的高考?”

金滿倉簡直如五雷轟頂,大驚失色道:“甜甜沒去高考?!”

洪大江說:“是呀,我覺得好奇怪,她人在家嗎?”

金滿倉拐著腿進屋,四下喊:“甜甜!甜甜!”又自語道,“她人不在,車也不在,騎哪兒去了,該不會在半道上出事吧?”

洪大江也幫忙四下尋找,終於在豬圈旁的柴垛裏,看到了金甜甜的那輛自行車,用草蓋著,露出半個輪胎。洪大江說:“甜甜的自行車在這裏!”

金滿倉過去一看,愣了,從草叢中扒出自行車,車正是甜甜的。

餘翠娥從湖裏洗衣回來,金滿倉用哭腔給她說:“甜甜不見了,沒參加高考!”

餘翠娥黑著臉,張著嘴,不敢相信:“瞎說,沒高考,人咧?”

他們趕快去金甜甜的臥室,看到疊得整整齊齊的被子,桌子上收拾得幹幹淨淨。在被子上放著一張紙條,洪大江拿起來,念道:

爸,媽,我對不起你們,我雖然想讀書,但我必須去打工,你們不要找我。我不是一時衝動,我考慮了很久,爸爸的腿摔後一直無法康複,聽你們說要換髖關節,要許多錢。我不能去讀書再增加你們的負擔,我已經長大成人了,我於心不忍,我要賺錢回來,一定要治好爸爸的腿,你們放心。你們養育了我到十八歲,已經盡到父母的責任,我現在如果不報答你們的養育之恩,我就不是你們的女兒。

甜甜

大江還沒念完,餘翠娥就一頭昏倒在地。金滿倉趕緊抱住她喊:“孩她媽,你怎麼啦?你醒醒!甜甜,你好糊塗啊!……”

他們將餘翠娥放到甜甜床上,金滿倉給她掐人中,拍胸。餘翠娥醒過來了,口中喃喃念叨著:“我怎麼生了這麼個女兒……”她看到洪大江還在這兒,吃力地支起身子問,“我們家甜甜,該不是被你氣跑的吧?”

洪大江說:“我?我氣跑她幹什麼?我沒有!”

餘翠娥又問:“她沒有給你說她去哪兒嗎?”

洪大江說:“沒有,她給我說了我就不會來找她了。”

餘翠娥問:“你找她幹什麼?”

洪大江說:“問她為何不參加高考啊。”

餘翠娥說:“她過去沒給你說她不高考嗎?”

洪大江說:“沒有,她情緒有點低落,我勸過她,再怎麼也得考上大學。”

金滿倉垂頭喪氣地說:“這伢兒犯了大糊塗,咱們也沒給她壓力呀。十年寒窗,一下毀啦。”

看著兩個大人難受痛苦,洪大江說:“叔叔,阿姨,你們別急,等考完試我就去找她……”

金甜甜是清晨出走的,她棄考打工,坐上了到武昌的長途汽車。雖然這個決定對她來說魯莽了一點,會傷父母的心,但她認為,她生命中第一重要的事是要把爸爸的腿治好,什麼高考讀大學一點都不重要。她想窄了,她就這麼離開了家。

她在回過頭看自己的家時,哭了一場,好在太早,路上沒有人,隻有與她無關的一些鳥雀在樹上唱晨曲,表現自己。她堅定地向前走去,再沒有回頭。

下午,到了武昌宏基客運站,拖著箱子出站,立馬圍上來一些人問她:你是找工作的吧?你要找什麼樣的工作,我們這邊都有;住宿,住宿,哎,美女,你住宿嗎?我們旁邊酒店很便宜的標間、單間,包早餐,你住不住啊?……

金甜甜不敢搭訕,擠到一個穿製服的車站工作人員旁邊,拿出一張名片,問:“先生,這個地方怎麼走啊?”工作人員看了看,順手一指,說:“就在那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