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3 / 3)

身著淺灰套裝的金甜甜上台,一塊用紅綢幔蓋上的大銅牌拉開,由陳縣長授予了金甜甜,上寫:荊江縣生態葡萄種植培訓基地。

台下掌聲雷動。

趙向明說:“我們縣的葡萄培訓基地大樓,馬上在這兒啟用,是對清亮甜生態葡萄園生態種植模式的充分肯定。還有一塊匾牌,比這塊更重要!現在,由中國工程院院士、中國農學會葡萄分會會長曹文野先生授牌,由清亮甜生態葡萄園總經理洪大江接牌。”

洪大江一身牛仔上台,從他老師的手上接過匾牌,揭開紅綢,是:天露灣省級現代農業產業園院士專家工作站。

田野上一片歡呼。

洪大江捧著金燦燦的牌子不知放哪兒,洪家勝和金滿倉跑上去幫他接下了匾牌。兩親家共托著這個匾牌照了個合影,兩個半大老倌還開心地比起了“V”指。

趙向明說:“洪總,你說幾句。”

洪大江接過話筒,說:“我因為激動,不知道怎麼表達。這兩塊牌子,任重而道遠。我覺得,中國的農業應當是一種穩定的生活方式,而不是一種投資方式,我原來不相信情懷,但我經曆過許多,在外打拚又回鄉創業之後,我相信了一種東西叫情懷。農民很苦,農民很累,農民很卑微。種地不劃算,農民隻好離鄉背井,外出打工,農村孩子讀大學,就是想跳出農門,擺脫農民身份,在城裏找一份工作,不再像老一輩那樣,臉朝黃土背朝青天。我從上海回鄉種葡萄,沒人能懂我,說讀那麼多書真是白讀了,可我認定了,愛農業,學農業,做農業,隻為健康蔬果能走進千家萬戶,隻為了讓農民這一職業成為一份體麵的、有尊嚴的職業,生活不會虧待我們,土地不會辜負我們!……”

趙向明說:“洪總樸素的話語打動了我們,這麼重要的匾牌為什麼要掛在這裏,原因還是請曹會長說幾句。”

曹文野上台,對大家說:“我是洪大江的碩士導師,一個老師將工作站的牌子掛在學生的葡萄園裏,大家應該沒有意見吧?”

台下齊聲說:“沒意見!”

曹文野說:“剛才,洪大江講到了情懷,差一點把我講哭了,我很感動,因為,我也是一個農民的兒子。而向明書記用詩一樣的語言解釋了什麼是生態資源或者生態資產,生態農業是我們未來的農業,因為生態,就有了糧食安全、食品安全;因為生態,洪大江他們的葡萄產業園才是我們學習的榜樣。還因為生態栽培走在全縣前麵,他們產業園和天露灣,成為縣裏的田園綜合體試點示範單位。因為我們走的是生態之路,我們的田園管理和栽培技術、園藝水平一定能達到世界一流。憑著高新科技的加入,憑著我們的聰明才智,憑著我們的窮則思變、窮則思富,我們一定能生產最好的葡萄,最好的葡萄酒!”

一位女孩將葡萄酒端給曹文野、趙向明和洪大江夫婦。曹文野舉起酒杯提議,“為了我們荊江縣的明天,為了我們的幸福生活,幹杯!”

整個天露灣的夜晚都響起了“幹杯!幹杯!”的喊聲,田野醉了,湖水醉了,星空醉了……

老師執意要住在洪大江的葡萄園裏,第二天早晨,洪大江邀老師去天露湖上。洪大江劃著小木船,曹文野坐在船頭。水天一色,蘆葦搖曳,野鴨嘎叫。劃到湖心,洪大江指著一個小島說:“老師,那個小島是一個鳥島,樹林裏有大量的白鷺,還有池鷺、夜鷺、蒼鷺、白琵鷺、小天鵝、水雉、白鶴、蓑羽鶴,不下幾十種,一到傍晚,歸鳥入林,鬧成一片,那島上的鳥糞有一米多深。”

曹文野陶醉在美景裏,深呼吸著,說:“大江,你的家鄉怎麼讚美也不為過。”

洪大江說:“過去我也曾抱怨這裏窮,看到的全是她的醜,到了武漢,到了北京,到了上海之後,現在回來看到的,卻全是她的美。”

曹文野說:“這就是人生的摔打釀出的鄉愁美酒,鄉愁在,愛就在,愛還在,美就在。”

洪大江說:“您今後就在這兒住下吧。”

曹文野說:“等我退休了,我的工作站依然在你這兒。這麼好的地方,我會每年來的,你的葡萄園裏給我留一張床、一根釣魚竿、一把疏花疏果剪就行了。我的晚年,別無所求,就在你這裏啦。”

洪大江說:“老師,沒問題,歡迎您,等著您!”

曹文野說:“說好了,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變。”

他們緊緊地拉了鉤。

田野品酒會後,葡萄開始大量上市,網上訂單也多了起來,有葡萄,更有葡萄酒。金甜甜和幾個員工在倉庫給快遞打包填單,林三富進來了,說:“你們的葡萄酒又火了。”

金甜甜說:“今年網上的訂單太多,我們都忙不過來。您郎嘎是要葡萄酒呢,還是要葡萄?”

林三富說:“都要。”

金甜甜讓林三富在倉庫外麵的沙發上坐下,指著茶幾上的酒說:“您郎嘎喝點什麼?”

林三富撩著二郎腿說:“你們的葡萄酒的確不錯,我在超市買過兩瓶,但我更喜歡你們的果果潮酒,水蜜桃味的,給我來一杯。”

金甜甜笑了,讓員工給他倒了一杯水蜜桃果果酒。

林三富喝下了,表情神秘地說:“我今天不是來訂貨的,想告訴你一件事……”他將腿拿下,“有人要包園買你今年的葡萄。”

金甜甜問:“一百畝還是三百畝?”

林三富說:“有多少,買多少。你知道,你們的葡萄在外的名聲是響當當的。”

“多少錢一斤?”

“十九塊。”

“這可不低。但我已經包給別人了。”

“一斤多少?”

“十七。”

“賣給我賺更多呀。”

“我們已經簽了合同。”

“取消合同。”

“做生意,誠信第一,我不做這種事。”

“算了,誰有這麼大的實力包你幾百畝,你哄我的。”

金甜甜點穿他:“你幹脆說,又是喬總。”

“他是做精品葡萄的,你知道。”

“我聽說他在裁員,身體不好,也無心生意了。”

“但包你的園是真的,現金結算。”

金甜甜一時無語,後來她果斷地說:“林老板,你曉得的,早就結束了,再打擾對方的生活,那跟犯罪沒兩樣。”

林三富靠近她,小聲說:“實話告訴你,你是同意他包園,還是同意以後他所有財產都給你?”

金甜甜避開他,側過身問:“什麼意思?”

林三富突然眼圈泛紅,用戰栗的聲音對金甜甜說:“喬總快不行了……”

金甜甜心裏一震:“你說什麼?!”

林三富說:“他查出了肝癌,他交代我,今年包園或者贈給你遺產,條件隻有一個,就是將他的母親托付給你,幫他養老送終,也就是為他的母親找一個最後的歸宿吧……”

聽到這裏,金甜甜的淚水瀟瀟而下。那個她心底牽掛的人,即將沒了。

沒有讓別人知道,喬漢橋在他生命最後的日子裏,從武漢來了天露灣一趟。他一路吃著止痛藥,林三富開車。

迷糊中發現車停了,喬漢橋朝車窗外看了一下,有一塊“天露灣三千畝生態葡萄基地”的大廣告牌,另一邊,則有一塊“清亮甜生態葡萄園,慢生長葡萄”。上麵有采摘葡萄的村姑,還有一個美麗女性舉著一杯葡萄酒,旁有一句廣告語:天露葡萄酒,來自鄉愁……

他呆呆地看著這個漂亮的女子,林三富說:“喬總,認出來了?”

喬漢橋擦著淚。

黃昏時分他們的車進入天露灣,車停在蘆葦叢邊。喬漢橋不讓林三富下車,他一個人下去,戴著口罩和一頂棒球帽,背著知青時代印有“廣闊天地,大有作為”的陳舊黃挎包,艱難地、悄悄地進入了金甜甜的葡萄園,他隻想一個人走走,看看。如果他不在人世了,他的遊魂會回到這裏,現在,他必須把這個路認好。但他抬頭看到了牌坊上“天露灣省級現代農業產業園”那行字。他張著嘴,這是那個依戀他的小女生金甜甜的產業園嗎?恍若夢中,不敢相信。

他一路揀旮旯地兒走,避開行人。他駐足觀看著這巨大的在湖邊的現代化葡萄基地,看著那些建在葡萄園裏的漂亮建築,美麗的葡萄長廊,開滿荷花的魚塘、涼亭、水榭、酒莊、庭院,還有葡萄酒飄出的香味……他進了一個無人的大棚,到處是垂掛的晶晶閃光的葡萄。他摘了一顆,放進嘴裏,細細品咂著,像在品咂與金甜甜那些美妙溫馨的過去……

西天紅雲翻卷,幻化成長江的驚濤駭浪,一個聲音突然從雲端降臨飄來,在耳畔響起:“喬叔,拉住我,別鬆手!不要鬆手!……”

喬漢橋淚水迸濺。他在葡萄園繞了一圈,在靠湖邊的一棟別墅邊佇立了一會,那裏有水塘,有菜地,不遠就是天露湖。他坐在晚霞如火的湖邊,歸鳥投林,無數白色的水鳥像雪片一樣在湖上和林中飛翔。樹林裏,鳥聲大噪,敲擊耳膜。一會兒,月亮升起來了,掛在葡萄園和天露湖上空。忽然蛙聲如鼓,螢火蟲如金色的小橘燈一樣遊動在園子裏、湖麵上、田野中,密密麻麻,環繞在他的身邊。他被這美麗的、夢幻的螢火蟲包圍,好似飄浮起來,向上飛升……

他轉過頭,看到在葡萄長廊裏有一個女性的身影,牽著一個小女孩在散步。那是金甜甜。他趕快起身,隱入湖邊蘆葦叢中的暮色裏……

顧老師來天露灣養老的事,經由林三富協調,基本敲定。洪大江催促金甜甜盡快將顧老師接來,不能讓老人一個人太孤獨傷心。

金甜甜考慮洪大江的感受,有些遲疑,覺得不好,還是等等。洪大江說:“醫院裏不是有艾曉蘭照顧麼,還有林老板全程在陪伴他。你放心,我不會有什麼想法,何況你的命是喬總救下的,你爸爸買葡萄苗的錢是他追回的,如果當時喬總不拔刀相助,追不回那一千多塊錢,還有咱們村咱們縣的葡萄麼?你爸的腿也是他幫助治好的,喬總是個大好人,咱們不缺他的遺產,就算什麼也沒有,咱們也應該為他母親養老送終,做人應該知恩必報……”

金甜甜說:“我明天就去,謝謝你的理解,大江。”

金甜甜開車去了武漢。與林三富碰麵後,在她的要求下,他先帶她去了醫院。

這個腫瘤醫院躺著許多垂危病人,一到醫院心情就黯淡了。金甜甜輕輕推開病房門,看到了熟睡的喬漢橋。那個舊黃挎包掛在他的病床頭,他麵龐消瘦,臉色蒼黃。艾曉蘭在床前守著他,聽到響動,轉身就看到了金甜甜,驚訝地說:“甜甜,是你?!”

“曉蘭姐!”

金甜甜看著打著吊針的他,一串淚珠無聲滾落。喬漢橋被聲音驚醒,睜開眼睛,驚喜地叫了一聲:“甜甜,你怎麼來了?”

金甜甜擦了眼淚,說:“林老板帶我來看看你。”

喬漢橋強裝笑臉說:“謝謝,謝謝你。”

兩顆淚珠從喬漢橋的眼角滑落到枕頭上,金甜甜替他擦去淚水。

喬漢橋說:“沒有想到,在這裏能見到你,我好高興,以為是再也見不到了……”

金甜甜握著他的手說:“我是來接媽到我那兒去的,現在葡萄熟了。”

林三富告訴喬漢橋說:“一切都安排好了,也是你選的那棟別墅。”

金甜甜問:“你悄悄去我們那兒了?”

喬漢橋幽默地說:“悄悄地去,悄悄地回,悄悄地生,悄悄地死,一切,都是靜悄悄的……媽總是嘮叨你的好,她知道你現在事業很有成就,她為你高興……媽的晚年就交給你了。我不能為她最後盡孝,麻煩你代我盡孝……”

金甜甜什麼也說不出來,隻是流著淚,緊緊地抓著喬漢橋的手。他的手已經瘦削,骨棱棱的,不是當年因為害怕每晚抓住的那一雙手,那雙寬厚的、有力的、有熱量的手。

離開了醫院,來到湯遜湖的別墅。這裏有過她生活的印記,再回來,依然親切,卻難以言表。

顧老師開門,見到金甜甜,上來一把抱住她:“甜甜,我的甜甜!你怎麼來了?!”

金甜甜淚如泉湧,叫了一聲“媽”,緊緊抱住她。林三富說:“顧老師,進屋裏說吧。”

金甜甜像過去每次進屋一樣,自然而然打開了鞋櫃換拖鞋,她看到她的那雙卡通拖鞋依然像過去一樣放在原處,沒有任何移動,這讓她又一陣淚目。她想了想,把取出的拖鞋放回原處,穿著襪子進屋。她不想驚動過去。

顧老師問:“甜甜,咋不換拖鞋?”

金甜甜說:“就這樣舒服。”

林三富指著裝得滿滿的幾口大箱子和包裹,對金甜甜說:“一切都收拾好了。”

金甜甜對顧老師說:“媽,到了我那兒,您郎嘎會很好的,我和大江會好好照顧您郎嘎,就像對自己的親媽一樣。”

顧老師說:“麻煩你了,甜甜!”

金甜甜瀏覽著這曾生活的房子,顧老師說:“樓上,自你走後,漢橋就再沒上去住了。”

金甜甜一步步走上樓。她打開樓上的臥室,果然,一切如她走時一樣,所有的擺設都是原樣,都定格在她離開時的樣子。她最後換水的那束玫瑰花早就枯萎,但依然插在五鬥櫃的花瓶裏。

她與喬漢橋的婚紗照掛在牆上。她端了把椅子,拿了毛巾,將照片擦拭了一遍。她摸摸枕頭、被子,摸摸台燈,摸摸衣櫃裏的睡衣,然後,退出了臥室,輕輕地掩上門,生怕驚醒了往事……

她伏在二樓的欄杆上,放肆地哭著,無聲地哭著。

直到林三富喊她,她才擦了眼淚下樓。

林三富將幾口箱子搬上商務車,金甜甜挽著顧老師出門。門鎖上了。顧老師上了車,在車上看著關好的別墅大門。車緩緩離去,金甜甜摟著顧老師,淚水依然在流淌。

那個別墅越來越遠。

湯遜湖遠去,天露湖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