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學監(1 / 3)

於是,我開始負責中級班的自修課了。

我麵對的是五十來個怪模怪樣的令人生厭的學生,他們是12至14歲的麵頰豐滿的山裏孩子,是富裕佃農們的兒子。按照規定,每季繳120法郎,他們的家長送他們進學校是為了把他們培養成小資產階級。

他們粗魯、蠻橫、驕傲,講著我根本無法聽懂的塞文山區的粗俗土話。他們從孩提時起就已經習慣了這種醜陋的語言,他們粗大的手因生了凍瘡而紅腫著,嗓音像傷風的小公雞發出的叫聲,眼神遲鈍呆滯。此外還有中學生的特殊氣味……他們馬上就對我產生了仇恨,而我自己尚未覺察出來。他們視我為敵人,可惡的學監。從我坐到講台上的那一天起,我們之間的戰鬥就開始了。這是一場不間斷的,無止無休的激戰。

這些殘忍的孩子們,他們真讓我吃了不少苦頭!

我願不帶任何積怨地談論它,因為這些傷心事已經離我們很久遠了!……嘿,不,我無法做到;請注意,就是在我寫這幾行字的現在,我仍感到我的手因興奮和激動而劇烈地抖著。我覺得自己仍處在這可怕的境遇之中。

我想,他們絕不會再想起我。他們不會再記起小東西,也不會再記起他為了表現出嚴厲的表情而買的那副漂亮的夾鼻眼鏡……我過去的學生們現在都已經長大成人了,成了持重的人。蘇貝羅爾在塞文山區的某個地方當上了公證員,韋戎(弟弟),成了法庭的書證員;魯彼成了藥劑師,布讚蓋也當上了獸醫。他們已經有了地位,有了肚子,以及他們想要的一切。

可是,有時候,當他們相聚,或在教學廣場會麵時,他們也在一起回憶中學時的美好時光,這個時候他們或許會提到我。

“喂,書記員,還記得小埃賽特嗎,我們在薩爾朗時的學監。那個蓄著長發,長著一張爛紙樣麵孔的小東西?我們把他捉弄得夠苦的!”

確實如此,先生們。你們的確狠狠地捉弄了他,所以你們過去的學監至今仍記得……“啊!可憐的學監!他可沒少讓我們恥笑……您也沒少把他氣哭過……是的,是痛哭……您常常把他氣得痛哭,說明您對他的戲弄是一流的……多少次,在傷痕累累地結束了一天之後,可憐的小家夥蜷縮在床上,牙齒緊咬著被子,為的是不讓你們聽到他的哭泣聲!……生活在被敵意包圍的環境中實在是太恐怖了,整日提心吊膽、時時刻刻要提防著,時刻要發怒,時刻要全副武裝著,這是多麼可怕的事呀——不自覺地幹出不公正的事來的人們——懷疑一切,看見到處都是陷阱,不能安安靜靜地吃飯,不能穩穩當當地睡覺,時刻在提醒自己要多加小心,哪怕是在休戰時:“哦!我的上帝!……他們現在又要怎麼對付我呀?”

不,即使是活上一百歲,達尼埃爾·埃賽特學監也不會忘記他在薩爾朗中學,從他進到中級班負責自修課的那晦暗的一天起,受到的所有磨難!

不過——我也不願意撒謊——在換班後我也得到了某些東西:現在我看到了黑眼睛。

每天兩次,在課間休息時,我遠遠地看到黑眼睛在二樓的一扇窗後工作,此窗朝向中級班的院子……它們在那裏,從來沒有這麼黑,這麼大過,它們從早到晚沒完沒了地縫紉著;因為黑眼睛會做女紅,所以它們從未感到疲倦過。做縫紉,僅僅是縫紉,戴眼鏡的老太婆讓揀來的孩子們幹——黑眼睛既不知道自己的父親,也不知道自己的母親,——它們隻是一年到頭地縫著,縫著,在呆在它們旁邊的,轉動著手中紡紗杆的戴眼鏡的老太婆那無情目光注視下,從不停歇。

我望著它們。我覺得課間休息時間太短暫了。我願在這有黑眼睛工作的窗戶下度過一生。它們也知道我正呆在那兒。所以它們不時地從女紅上抬起頭來,借助著眼神,我們交談著,——雖然我們彼此沒有說過話。

“您真是不幸,埃賽特先生。”

“您也一樣,可憐的黑眼睛。”

“我無父無母。”

“而我的父母在遠方。”

“您要知道,戴眼鏡的老太婆很凶。”

“學生們讓我吃盡了苦頭。唉。”

“勇敢點,埃賽特先生。”

“勇敢點,美麗的黑眼睛。”

從來沒有過再多的交談。我總是擔心韋奧先生會拎著他那串嘩嘩作響的鑰匙突然走出來——而那上麵,在窗戶後麵,黑眼睛也有它們的韋奧先生。在進行了一分鍾的交談後,它們馬上又低下去,在金屬框架的大眼鏡的犀利目光的監督下,繼續它們的縫紉工作。

親愛的黑眼睛!我們隻能這麼遠距離地進行交談和偷偷摸摸地彼此望上一眼,可是我卻誠心誠意地愛著它們。

還有日爾曼神甫,我也很喜歡他……這位日爾曼神甫是一位哲學教授。他成了一個怪人,全校人都害怕他,甚至連校長、連韋奧先生都不例外。他很少說話,語言簡潔,粗暴,對我們都用你稱謂。他走路大步流星,高昂著頭,長袍撩起來,吐字很清楚——像一條龍,——皮鞋的後跟上有搭扣。他高大、健壯。長久以來,我一直以為他很英俊。可是有一天,在近距離看他時,我才發現這張高貴的獅子臉十分可怕地被天花給毀了。整個麵孔無處不被斬碎、劃劈、處處疤痕累累;真是一位道地的穿著教袍的米拉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