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這樣想:假如在報紙上登一則廣告,征求最忠實的人領獎一百元。那麼,不難把全市的人,都變成宇宙裏最忠實者;反過來,有一群難民待救,征求最忠實者每人捐助一百元,那恐怕忠實者,就變成了人類中最少數的分子。那麼,到底這人類裏麵忠實的人多呢?還是少呢?這不是幻想可以得到的結果,我得著一個機會,在忠實者的實驗區裏把這個問題解決了。
那天我在午睡時候,揣想著我對誰說的話應當加以信任,而窗戶外麵有人叫道:“張先生,我帶你到一個地方去看宇宙裏最忠實的人。”
我隨了這話出來看時,是一個七八歲的男孩子,天氣太熱,他周身一絲不掛,赤條條地站在牆陰下。
我站在門邊向他望著道:“啊!你能知道宇宙裏什麼叫忠實不忠實嗎?”
小孩子道:“我知道。”
我便問道:“你且說這忠實分子實驗區在哪裏?”
小孩子道:“你跟著我,我給你引路。”
走了半晌,轉過了一段山腳路,小孩子向半山裏一叢人家指著道:“那裏是‘忠實新村’,就是出忠實分子的地方,你自己去吧。”說著,把手一甩就跑了。
我順了這條路向前,便看到那圍著人家的白粉牆上,寫有丈來見方的大字標語,是:“廉潔政治,忠實人民”。我想,是了,這是小孩子說的那個“忠實新村”了。
我圍繞了這堵白粉牆走,走到一座寨門邊,見上麵題了“忠實之門”四個字。有幾個白須白發的老頭子分站在門兩邊,看到我向裏麵張望,就有一個老頭子向我拱手道:“先生莫非要到敝村參觀嗎?請進請進!”
我一看他們,大布之衣,大布之鞋,倒像是幾位忠實人,便走過去問道:“這裏是‘忠實新村’嗎?”
老人道:“我們這裏是世界上最忠實的地方,外人不可不一觀。”
我周圍看了看,問道:“幾位老先生,站在寨門口什麼意思?”
他道:“我們這村裏村外的人行路,需要修理,我們是讓村民推選出來募捐的。這也無非是免了經手人中飽。說到這裏,我們就不能客氣了,請先生拿出五塊錢修路費。”
我這才明白,難怪他歡迎我進去參觀,他們的目的,是在我五元錢上。
我還在猶疑著,忽然寨門裏麵,一聲喧嘩,有二三十個青年搶了出來,不問好歹,硬把這一群守村子大門的老人給圍住,隻聽見他們喊著:“打倒老朽分子!掃蕩貪汙分子!”隨著這口號聲,有個三十多歲的人,站在寨門口石頭上大聲演講道:“村民們,我們來挽救你們來了,大家跟著我們來掃蕩這些貪汙、老朽!”他說時,額上青筋直冒,滿臉通紅,嘴大容拳。他雖喊得這樣猛烈,並不見一個村民跟了他起哄。可是跟他來的人,倒不冷落了場麵,劈劈啪啪,同時鼓著掌。還怕鼓掌不夠熱鬧,又一齊跳腳。這一下子,倒是把這新村子裏老百姓驚動了,有好幾百人湧出來,圍住了寨子看熱鬧。雖然幾個白胡子老頭都反縛了兩手,他們也沒有怎麼說一句話,似乎這般小夥子作的事是對的。
那位站在石頭上的壯漢叫道:“把這幾個老朽分子,逐出我們的忠實新村,大家有無異議?”
站在石頭下麵的四五個小夥子,同聲喊道:“無異議。”
那壯漢叫道:“現在我們就改為‘忠實新村民眾大會’,老百姓們,有無異議?”
那四五個小夥子中間有一個喊道:“現在舉冒出來當‘忠實新村’的村長,大家有無異議?”
另外的幾個一齊跳起來答應:“無異議,無異議!”
那壯漢道:“請冒村長對老百姓宣布改良新村意見。”說著,他跳下去。
就在這四五個喊無異議的小夥子當中,有一個人跳上石頭。我看他穿了一套嗶嘰短衣,舒適硬紮,沒有一點皺紋。口袋上照例是露出自來水筆頭。胸前掛一塊黑角布條,上麵有四個發光體的楷書字,乃是“忠實分子”。他站定了,將兩手反背在身後,挺了胸,昂起頭來,大有誌氣淩雲之感。叫道:“兄弟蒙全村父老兄弟公舉為村長,實在不敢當。但這是公意,兄弟又不能推諉,隻好勉為其難。關於改良新村的意見,兄弟作有二十萬字的宣言,回頭可以散布。總而言之一句話,我們第一要的是忠實,第二要的是忠實,第三要的還是忠實!”
圍繞著石頭的小夥子們,不問好歹,一齊鼓掌。
冒村長倒不再多說,率了一批小夥子,進寨門去了。那幾個被綁的老頭被一班人推推擁擁,擁出了村外。老百姓看得莫名其妙,也就要進寨去,可是那群小夥子首先搶了進去,把門關了。
老百姓叫開門時,有個肥胖小夥子,站在寨牆上,向大家叫道:“進村的,要一塊錢的入村稅。你們要進村的,各拿出錢來,領入村券。”
老百姓們聽了這話,不問男女老幼一齊叫起來,其中有一個婦人挺身出來向寨牆上指著道:“胖小子,你是什麼人?隨隨便便就關著寨門和我訛錢?”
那人道:“我是新任冒村長委的征收股長。你們能夠不聽村長的命令嗎?”
人群中有個白胡老頭子,手舞長旱煙袋,抖擻著道:“你們說年紀老大的是貪汙分子,都趕了走。換上你們來了,沒有別的,第一件事就是摟錢。你們不是貪汙,幹脆,你們是硬要!你們忠實?”
那胖子瞪了眼道:“老賊,你廢話少說,要不然我把你捆起來,照破壞新村秩序辦你。”
這些老百姓聽了,越是氣,大家亂叫亂跳。可是這村子外麵的牆很高,門又結實,實在無法可以進去。鬧了很久,天色慢慢的晚了,這些人既渴又餓,站得疲倦更不消說。其中有幾個熬不過的,就悄悄地向大家說:“雖然我們這一塊錢出得太冤,可是為了這一塊錢就讓他們關在村外,未免太不合算,縱然讓他敲了竹杠去,好在隻是一塊錢的小事。”
這話一說,十有九個軟化過來了。我在遠處站著,就看到那些被摒諸門外的老百姓,三三五五交頭接耳的商量。在寨牆上的人,也不止那胖子一個,有三四個人麵上各帶了笑容,口裏含著紙煙,在寨牆上擺來擺去。他們看到門外人是這種情形,就有一個人伸出腦袋來向下麵問道:“天快黑了,你們拿不拿錢出來?再不拿來,我們就要回家去了,那你們隻好在露天裏過夜。”
這些人就陸續地叫著:“我們買入村券就是。”
於是寨牆上就有兩個人下來,一人手上拿一卷白紙片,一人手上提了一隻藍布口袋。這人逢人收錢,向口袋塞進去;那人就對交錢的人,各給一張白紙,這就算是入村券。這二三百人,一個沒落下;連那說不平話的老頭子,照樣給了一塊錢方才進去。
我直看到這班人都進村子裏去了,也向前納一塊錢的捐,以便到村子裏去投宿。可是走到那裏,村門大開,並無一人把守,讓我自由地進去。我總還疑心著這裏有什麼機關,不敢胡闖,在門內外徘徊了很久。看那裏麵,實在寂靜無人,這才大著膽子走了進去。
進門看時,路邊有座中西合璧的房子,裏麵七歪八倒的躺了幾個人,有的睡在沙發上,有的伏在桌子上,有的索性倒在地板上,都是鼾聲大作。桌上是酒瓶、菜碗,裝了雞、鴨、魚、肉,骨頭撒在四處。有兩個穿著短衣的人,口袋包鼓鼓的,裏麵藏著鈔票。我這就恍然,他們關門勒捐是什麼用意。便故意叫了一聲道:“各位先生,購入村券的來了,你們還有沒有?”
那屋子裏所答複我的,卻是呼呼的鼾聲,那幾個人全成了死狗,一動也不動。我笑著點頭,向他們拱拱手道:“你們打倒貪汙分子的,自己並沒有人打,怎麼也倒在這裏?”
我心想,第一件事是找個旅館歇腳,不然,今晚徘徊在露天裏,倒叫這裏的“忠實分子”疑心我不是好人了。
順路向前,張眼四處觀望,早有一幢半西式的樓房,立在麵前,一方“公道旅館”的招牌,在屋簷下高高掛起。我走到這旅館麵前,卻見白粉牆上,紅紅綠綠,貼了許多宣傳傳單,其中有一張,卻讓我格外注意,上麵大書:“大減價一星期。”比這“大減價一星期”六字稍為小一點的,卻是下麵幾行字:
“本社在此三周中,按原價提取三成現金,作為慰勞前線將士之用,故實際上本社隻收七成房價。諸君既住本來廉價之房,並未增加分文負擔,又能慰勞前方將士,一舉兩得,何樂而不為?”
我猛然一看,仿佛這旅館減價了;仔細一想,他之慰勞將士是在原價上提取,雖說他已減收三成,可是旅客並未得一文錢的便宜。
我正對了那宣傳品出神,旅館裏的茶房,已將我引了進去。走入房間,電燈明亮之下,倒也鋪陳齊全幹淨。隻是牆上新貼了三張字條,一條寫著:“茲因電力昂貴,按房價酌加電燈費一成。”二條寫著:“茲因水價昂貴,按房價加茶水費一成。”三條寫著:“貴客如用鋪蓋,加收房價一成。”
我不由得叫道:“豈有此理!”
茶房陪笑道:“先生覺得房間不好嗎?”
我道:“你們門口貼著傳單,在這幾天內,提取房價三成,作將士慰勞金,並不加旅客一文房價,現在你們把旅客少不了的水、電、鋪蓋各加上一成費用,正好三成,補償那損失,你們白得了慰勞的好名,負擔卻是加在旅客身上。借了愛國的名聲,你們又可以多做些生意,這好處都是你們占了。”
茶房笑道:“先生,你縱然吃點虧,隻有這一晚的事,何必計較?”
我笑道:“你這話倒是忠實話。”
那茶房笑著退出去了。我正要休息休息,偏是左右隔壁,全有人談天,吵得厲害。
右隔壁有個人說口西南官話,他道:“隻要照著我這個自足社會的章程去辦事,無國不強,無國不富。”
我想起來了,這是一個提倡“公道社會主義”辦“自給自足社”的金不取先生。他住在“公道旅館”,倒也是名實相符。這位先生聞名久矣,卻不曾見麵。於是我走出房來,在那房間前樓廊上麵踱著步子。見那房門敞開,有一位道貌岸然的白須老者,穿了碧羅長衫,右手揮羽扇,左手捏了一串佛珠,好像是一位富而好善的施主。另一個人,穿件老藍布長衫,上麵還綻了幾個補釘,手拿一支竹根旱煙袋,斜坐在椅子上噴煙。聽他那口西南官話,就知道他是金先生。
那老人道:“素聞金先生大名,是位廉潔之士。有金先生出來辦社會事業,我們捐款,卻也放心。”
金不取笑道:“兄弟生平主張,是吃苦耐勞並重。因為光能吃苦,還是不行,隻是節流並非開源,必定要注重耐勞,才可以做點事情。老先生,你看晚輩為人什麼事不能幹?洗衣、煮飯、織布、耕田,我都優為之。”
老人道:“我們也久仰先生大名,決計邀集十萬元,請先生來辦自足學校。今天兄弟帶來的錢不多,先交金先生三千元作開辦費。”
金不取聽說,立刻站了起來,舉著右手拳頭高過頭頂道:“我金不取,誓以至誠,接受這十萬元,實踐‘公道社會主義’,興辦‘自足學校’。盜取該款分毫,決非人類。”
那老翁十分歡喜,立刻打開身邊的皮包,拿出三千元鈔票來,放在桌上。那金不取依然斜坐著,抽旱煙,並不曾正眼看上一下。老人站起來,拱手托重一番,走去。這位金不取先生送到房門口,倒回頭向桌上的鈔票看了三四次,就不曾再向前送了。這時,隔壁房子裏卻有個中年婦人搶了進來,她穿了一套紫綢白點子衣服,塗了滿臉的胭脂粉。雖是胭脂粉底層,還透出整片的雀斑來。光著臂膀,套上兩個蒜條金鐲。我想金不取那分寒酸,還有這樣摩登的眷屬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