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婦人進房,兩手把鈔票抓著,放在懷裏。這位金不取先生,這時頗有點名實相違,他把手裏旱煙袋丟了,作了個黑虎偷心的姿勢,在那女人手裏將那三千元的鈔票搶了去。低聲喝道:“你不要見錢眼紅,這是公家的款子,人家捐了款子,我們是要登報公布的。”
那婦人把嘴一撇道:“你這是什麼鬼話?哪一回人家捐的款子,你不是一體全收,自己用了?怎麼樣?有了這一批款子你就改邪歸正了嗎?你不要癡心妄想,以為那老頭子,也許有十萬塊錢沒拿出來,先要向人家作點信用,那實在用不著。你這件藍布長衫和這根竹子旱煙袋,已騙得人家死心塌地了。”
金先生已是將鈔票放在椅子上,屁股坐在上麵,頓了腳低聲道:“你隻管叫些什麼?戳破了紙老虎,是我一個人倒黴嗎?這兩個月手邊沒有一個錢用,東拉西扯,天天著急,你還沒有嚐夠這滋味嗎?”
那婦人道:“是呀!你既知道這兩個月我們嚐夠了辛苦滋味,現時有了錢在手,應該痛快一下,補償補償。”
金不取道:“還有十萬元沒來呢。你不想這件大事辦成功嗎?”
那婦人道:“廢話少說。我今天還沒有吃飽飯。”
說著,她就大聲將茶房叫了去,說道:“你到隔壁館子裏去給我叫點東西來吃。”
茶房道:“我知道:一碗光麵,兩個燒餅。”
婦人道:“不,前幾天我們吃素,現在開葷了。要一個栗子燒雞塊,一個紅燒全鱖魚,一個清燉白鴨,要一個紅燒蹄膀,再來籠米粉牛肉。”
金不取在旁插嘴道:“你怎麼要的都是大魚大肉?”
婦人道:“你是嫌沒有海菜?好,添一個紅燒魚翹。”
那茶房聽了這話,望著她說不出話來,隻是微笑。
婦人道:“你以為我和你說笑話嗎?”說著,兩手將金不取一推,在椅子上麵,拿了一張一百元的鈔票交給茶房道:“你先拿去交給館子裏,然後送菜來。”
茶房拿了鈔票去了。
金不取道:“別忙走,帶一斤真茅台酒來。”
那婦人才笑道:“啊!你也饞了?曉得要喝真茅台酒。我有三個月沒有好好吃一頓飯,就不該吃頓大肉大魚嗎?我告訴你,明天早上陪我到銀樓去買金鐲子。”
金不取道:“什麼?買金鐲子?你知道,現在金子是什麼價錢?”
婦人道:“管它值多少錢,反正是別人給你的鈔票,白丟了也不會有多少損失,何況還是買了硬貨在家裏存著呢?”
金不取到了這時,似乎覺得門外有人會聽到他們的說話,便在燈影下連連向她搖了手,皺著眉又低聲道:“唉!不要鬧,不要鬧,我陪著你去買就是。”
我本也無心聽人家的秘密,隻是偶然碰到這種事,打動我的好奇心而已。在人家那分為難的情形之下,我便悄悄地回了房。
可是另一邊隔壁說話的聲音,又隨著發生了。我雖然想不聽,一來這是木板隔壁,隔不住聲浪;二來這說話的是上海浦東人,那聲音非常響亮。那人道:“這筆生意一定賺錢,我們的資本已經夠了。因為運輸困難,辦多了貨,也未必運得來。先試辦兩萬元,有三隻箱子,可以把這些東西完全運來。到了本地呢,若像現在這種情形,我們可以賺三萬元。為了我們將來其他生意合作起見,我們暫時歡迎你先生加入一萬元的資本,你看至多不過是四十天的工夫,你先生可以賺一萬五千元,這樣的好事,差不多的人肯讓出來嗎?”
這人一連串地說了許多,隻聽那人連連地說著“是是是”。我猜想那是接受他的意見了。
隨後,這位浦東人又道:“好,這一萬元我先開一張收條給你先生。”
這樣子,他是收過那入股的一萬元了。關於這生意經的事,我是個外行,也就沒有仔細向下聽了去。
到了次日早上起來,我想著,離開這個“公道旅館”為是。把錢交給茶房,叫他去算清房錢,信步走出房門來,在走廊上等著找錢,這就看到一個黃臉漢子,穿的筆挺的西裝,口角上銜了紙煙,也在這裏徘徊。
他聽到我說的是外鄉口音,便向我點點頭道:“你先生也在作進口生意的?”
我聽到他說的是浦東口音,正是昨晚上他收入股本的人,便微笑著點點頭道:“我們不敢在閣下麵前談生意經。”
他笑道:“你先生也知道我在作大生意?現在經商也很難。好像隻要看得準機會,一下抓住,那就穩賺錢。可是人事千變萬化,你又哪裏說得定?比方說,販了大批奎寧丸來,偏偏今秋沒有流行的脾寒症,老百姓個個健康,藥販子就大失所望了。這奎寧丸之類的玩意,倒是不好傾銷的。”
他正在開始講生意經,忽然一陣樓梯響,接著有上海的口音喊了上來:“老魏,老魏,今朝有仔銅鈿,可以叉麻將哉。”隨著這話,上來一群西裝朋友。這人答道:“今朝我預備一千隻洋撈本。”
說著話,他們一窩蜂似的擁進房去了。
我聽了這話,料想他預備下撈本的一千元,一定是取之於加入新股的那一萬元之內。有人曾勸我,當此薪水不足維持生活的日子,應當找著商人搭股子,謀點外快;如此看來,大有給人墊賭本的可能了。
這時,茶房已經把我交付房錢的剩餘,找補了回來。我也無意再在這裏留戀,便出了旅館,要找個地方吃點心去。
在旅館門外,遠遠聽到有人叫了一聲:“我兄何來?”
回頭看時,是一位日久不見的老申。他已穿了一套筆挺的西裝,手揮一根斯的克,七搠八搗地走進來。
我笑道:“士別三日,刮目相看。我兄怎麼這樣一身漂亮?”
他笑道:“實不相瞞,跑了一趟香港,兩趟海防,略略掙了幾個錢。二十年老友今天見著,應當大大請一次客。”
我知道,這種作外彙生意的商家手頭極闊,五十元的西餐,算是家常便飯,他說要大大請我一頓,必係這一類的請法,然而我卻何必擾他呢?便笑道:“不必不必,我來請你吃早茶吧。”
老申笑道:“不是我瞧不起你們文人,你們賺幾個死錢,實在沒有我作生意活動,今天相遇,老實不客氣,應當我請你。到了到了,就是這裏罷。”
我看時,卻是五六尺寬的屋巷子,門口有套鍋灶,在炸油條。裏麵一條龍幾副座頭,坐滿了經濟朋友,在喝豆漿。這樣用早點,我倒是極讚同的,不過老申說要大大請我一頓……老申見我沉吟著,拉了我一隻手臂進屋去,他笑道:“任何早點,沒有這樣吃衛生。豆漿富於滋養料,油條經過滾油炸了,一切細菌都已殺死。”
我對於他的話,無可反駁,便在人叢中擠了坐下。吃喝之後,也不過幾角錢,由他看來,我雖是窮文人,我倒搶著會了賬。
這樣,他倒未便出店就分手,因道:“老兄既是要到這裏來參觀參觀的,這裏有一位紳士王老虎,我們不妨同路去拜訪一下。我和他作過好幾次來往,此公不可不見。王老虎公館隔壁,有一位錢老豹,也是一位土產經濟大家,多少可以供給你新聞記者一點材料。”
我想,這幾毛錢沒白花,這個是我極願意看看的。
於是隨他轉了兩個灣,見一幢帶有花園的洋房,聳立在前麵。花園門是中國式的八字門樓,上有一塊青石匾額,大書“潔淨”二字,旁邊兩塊木板聯,乃是:“忠厚傳家久,清廉養性真”十個大字。就這文字表示,簡直是隱者之居,何以主人會叫王老虎?但他也不容我躊躇,已經在前引路,將我引導到堂屋裏去。這倒是個怪現狀,四壁掛著字畫,左右也列了椅幾,可是在屋中間,一邊有四個竹席子圈了丈來高,裏麵黃黃地堆了飽飽的穀子。我不覺站著出神看了一會。心想為什麼布置得這樣不倫不類?
這是第一進堂屋,進了堂屋後麵的屏壁,不免向第二進屋子看去,卻和那裏又不同,連四壁的字畫都沒有,隻是囤糧食的竹席子,圈了大小的圈子,一個挨著一個,堆平了屋頂。遠遠看到那囤子上麵白雪也似的頂出一個峰尖,那正是盛放著過量的米,在那裏露出來。在那堂屋屋簷下,還有一塊紅漆橫匾歪斜著要落下來,不曾撤去。那匾上有四個字:“為善最樂”。要不然,我倒疑心走到糧食堆棧了。同時,我心裏也恍然想過來,這正是這位主人翁,費盡心機的生財之道。不過米穀這樣東西不像別的貨物,人人都用得著的,何以他公開地在這裏囤積著,也沒有人過問?
我正站了出神,卻嗅到一股豬腥臭味,由這堂屋側麵被風吹了進來。我偏著身子,向那麵看時,有一片很寬敞的院壩,沿院子四周,都栽有樹木,樹木下,北麵是矮矮的屋子,在屋頂上冒出兩個煙囪,正是大灶房,看到一排酒缸,何以知道是大酒缸呢?因為一來有酒味在空中蕩漾。二來在那簷下,有十來個竹簍子,裏麵都盛著酒糟。靠這院牆靠南,是一排豬圈,遠遠看去小牛一般的大肥豬,總有二三十隻。在豬圈大柵外,正有人在拌豬食,酒糟和白米飯,在豬食槽裏滿滿地堆著,我想:食米、酒糟、豬,這樣一套的辦理,卻是真正的生意經。這種主人外號老虎,那未免名實不符,應該叫王狐狸才對。
正想著,卻有一個討飯的,叫著:“施舍一點吧!”
一言未了,隻見一個穿短衣的人手裏拿了一根木棍子,喝著出來。後麵三隻驢子似的狗,汪汪地搶著狂吠。那叫花子將手上一根棍子亂舞著,人隻管向後退了去。
那個吆喝著的人,不去攔阻那狗,反指著叫花子罵道:“你給我滾遠些,這裏前前後後都堆著糧食。”
老申向他遠遠地招了兩招手,他才放過叫花子,迎上前去答話。
老申笑道:“你又何必對叫花子這樣大發雷霆?你把那豬食抓一把給他就行了,也免得這三條惡狗叫得吵人。貴主人翁睡在家裏不動,天天進著整萬洋錢,你還怕叫花子會把他吃窮了嗎?”
那人笑道:“倒不是舍不得打發他們一些,隻是這些人我們有點惹不起,一個人來了,就有一群人來。終日聽著狗叫,也煩人。申先生今天又給我們帶了好消息來?”
老申點點頭道:“好消息,好消息,這一下子,準保你們老爺,又要發十萬塊錢的財。”
那人信以為真,搶著再向後一進屋去報告。
我們再走入一重院子,見兩旁廂房都掩上了門,外麵鐵環上,用大鎖反鎖了。我挨門走過去,由門縫裏張望了一下,卻見蒲包有丈來圍度,裏麵裝著飽飽的,又是一個挨著一個,堆靠了屋頂。我雖不知道這裏麵堆了什麼東西,但這裏麵東西,不是儲藏著主人翁自用的,那是可以斷言。這也不容我仔細打量,主人翁已經出來了。他上穿一件麻紗汗衫,扛起雙肩,露出兩條樹根似的手臂;下穿一條黑拷綢褲子,拖一雙細梗花拖鞋,手拿了一支長有三尺的旱煙袋,煙袋頭上燃著一支土製雪茄。他約莫五十上下年紀,光著和尚頭,雷公臉,顴骨和額頭三塊突起,成個“品”字形。嘴上有幾根數得清的老鼠胡子,笑起來,先露出滿口的黑牙齒。
老申搶著向我介紹:“這是王鎮守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