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常聽到愛做夢的人說:我們有了孫猴子的法術就好了,他拔一根毫毛,就可以變成一架飛機。拔一根毫毛,也可以變成一尊大炮。有了十萬八千根毫毛,一半變飛機,一半變大炮,將日本鬼子打得粉碎。
我聽了這些話,先覺得頗是無識得可笑,繼而想著是無識得可憐,最後我便想到是無識得可哀。而且還有人駁以先那個人說:既有孫悟空那種千變萬化的本領,何必變什麼飛機大炮,把那金箍棒向東洋一攪,把那小小島國,用地震法給它震碎,豈不更簡單明了?我想,在二十世紀,還有把“西遊記”的神話,當解決國際戰爭的妙策的,這決不是個笑話,實在是個問題,也許,那還是社會上一個嚴重問題呢。這個念頭,印在我腦子裏,總有幾天溶解不開。
這天,恰好我拿了一份報在手上,躺在床上看,有幾段新聞,讓我看了不高興。雖不是戰爭之事,卻也需要變成了孫悟空才有辦法。正這樣打算著,卻看到半天雲裏,金光燦爛,五色雲彩,東西飄蕩著。在雲堆裏,冒出許多青色大蓮花。每朵蓮花,都有車輪樣大小。其中有一朵最大的蓮花,上麵站著一位赤腳婦人,頭罩白風披,身穿白衣,畫著竹葉花紋。那女人手上拿了一隻白瓷瓶子,插了竹葉,好像印度婦人去買酒。這個裝束,和我腦筋裏那個觀音大士畫像,頗為符合。心裏就想著,莫非是她嗎?不然,哪裏會有人站在雲端裏?
這就聽了她道:“你們這些半瓶醋的文人,略懂科學皮毛,就抹煞神話。其實神話這個東西,未嚐不可變為事實。舉一個實例,你們所住的地球,是多大一個東西,可是她懸在天空裏,自己會晝夜不停地飛奔與轉動。地球朝下的那一麵海洋裏的水不流出去,你們腦袋朝下,腳朝上,誰也不感覺到頭昏,這就是無大不大的神話!”
我聽了,覺得這位印度裝束的女人,將以毒攻毒之法來攻擊科學,決不是尋常家數,隻好望著她,沉吟著沒有出聲。
她笑道:“事實勝於雄辯,讓你自己經過一番,你知道‘西遊記’也不能完全算神話。”
說著,她將手向我一指,我打了一個冷顫,立刻天旋地轉,人在半空裏翻觔鬥。心裏想著,這就是孫悟空的觔鬥雲了,我怎麼會玩得來?心裏一嘀咕,兩腳站在地麵,睜眼看時,乃是一片荒山,四周黃沙白草,塵霧接天,很是淒涼。
正疑惑我到了什麼地方,卻見一位頭戴方巾,身穿葛袍子的白須老人,手拖拐杖,戰戰兢兢地跪在地上,口稱:“不知大聖駕到,有何吩咐?”
他這麼一稱呼,把我當了齊天大聖,看他那情形,準是本方土地。因道:“此地如何這樣荒涼?”
他道:“大聖有所不知。隻因這附近來了三位妖怪,甚是凶惡,每天要吃三千人的腦髓和心血。他手下那些小妖,不但吃人,連帶把飛禽走獸,蛇蟲螞蟻,不論肥瘦,見著便要吃。這裏本叫黃金穀百寶山,自從來了這群妖怪之後,不但把老百姓吃光,連地麵上生物也都弄個幹淨。現在漸漸弄到挖開地皮三尺,去尋樹皮草根,所以變成這樣荒涼。”
我道:“你是本方土地嗎?既有這等情事,為何不上奏天庭?”
他道:“小神是本方土地。大聖明鑒,那妖精沒有把我小神拿去敲骨吸髓,已是天大人情,小神如何敢上奏天庭?小神位卑,又怎能上奏天庭?這就叫天高皇帝遠了。況且這三個妖怪,都有萬年道行,法術通天,恐怕玉皇大帝也隻是開一隻眼閉一隻眼,小神是人家腳底下泥,又能怎樣?大聖是道法高超的人,既來到這裏,請為這一方生靈除害。”
我見他口口聲聲稱我大聖,心想莫非剛才那個女人,就是觀音大士?她一指點,就在那“一指禪”中,傳授了我的道法?我這樣想著,順手在身上摸索著,摸著了一根毫毛,兩指拔出,暗暗地叫聲:“變!”向空中一晃,我手上卻拿了一麵很大的鏡子。我對了鏡子仔細觀望,雖然我還不失本來麵目,可是猛然一看,卻是火眼金睛雷公臉腮的和尚。我心想,既有這副外表,又有許多道法,豈不正好泄盡生平抑鬱之氣,為人類打盡抱不平?土地都認我是大聖了,我便索性冒充一番。於是暗暗一念,將鏡子變回為毫毛。因問土地道:“這妖怪叫什麼名字?現住在哪裏?”
土地道:“這三位妖怪,統號大王。第一位是無畏大王,第二位是無遮大王,第三位是無量大王。這三位大王之上,還有一位通天大仙——這法號正與大聖遙遙相對,法力更大。住在一個上不沾天,下不著地的所在。小神道法淺薄,說不出那是什麼地方。這三位妖怪卻住在這裏西南角無維山無情洞。大聖若要前去,經過萬骷山便是。”
我道:“何以叫萬骷山?”
土地道:“便是那三位妖怪吃剩下的人骨頭,堆成了幾十座山頭。”
我聽說之後,不由怒火上衝,丟下土地,兩腳騰雲上了半空。站在雲堆裏,向西南角看去,隻見白茫茫一片丘陵,好像是下了雪。駕著雲頭,向那裏飛去,果是無窮盡的人骨頭,堆成了山穀。這人骨之上,黑氣如煙如霧,不住上升。在這裏麵有數不清的冤魂,隨風飄蕩。隱隱之中,但覺哭泣之聲,如荒野秋蟲,半夜號泣。
我道:“各冤魂不必悲號,公道若在天壤,必有一日,可為你們伸冤。”
從雲頭過了這萬骷山,眼界一新,隻見前麵金碧輝煌,在雲彩燦爛裏麵,起了幾十幢淩空的宮殿。早有一陣笙歌鼓樂之聲,順風送來。我想,這金碧輝煌的宮殿,如何緊接了人骨頭堆的山?這裏雖有些像瓊樓玉宇,不見得是神仙所居,大概無維山無情洞就是這裏了。
按住雲頭,向前看去,隻見前麵雲彩下有五座五彩牌坊相連。中間那座牌坊上,有四個字的匾額“法力通天”。我想主人翁好大的口氣,竟與我齊天大聖的名義不相上下。不過這金玉映照的樓閣上下,卻是烏煙瘴氣,模糊一片,什麼也看不到。
我按下雲頭,在煙瘴外仔細看去,卻見兩小妖,一長一短,都是藍衫方巾,像個斯文中人的樣子,由宮殿裏麵出來。但是那白麵書生的臉上,青筋直冒,眼珠通紅,嘴裏透出兩顆獠牙,便隻這一點,可想到他已是殺人吮血的醜類。
我搖身一變,變了隻小蟲兒飛到他的方巾上站住,聽他說些什麼。
那矮子道:“長哥!你看這送早點的人還不曾來,大王等得發急了。”
長子道:“咳!這實在難。大王的量既大,附近幾百裏路的百姓,都已吃光。那些給大王打獵的人,少不得跑到千裏路以外去捉,雖說他們能騰雲駕霧,究竟他們道行低,來去費時,我們就在這裏等一等好了。我這衣袋裏,還藏著有兩個人肉餅子,就在這裏吃著消遣。”
說著,這兩個小妖在牌坊下石墩上坐著。長妖在懷裏掏出兩個紫色的人肉餅子,和那矮妖各把兩手撕著吃。
矮妖笑道:“你怎麼還有富餘的人肉藏在身上?”
長妖道:“昨天三大王下了一道手諭,說是大仙娘娘要人奶洗澡。限六個時辰內,要捉三千個小孩母親擠奶。這手諭在黑心狼手上經過。他就在‘三’字中間,加了長短兩豎,變成了五千個小孩母親,除了關起三千女人每天擠上兩次人奶而外,還多著兩千個人呢。這兩千個人關在鐵牢裏,黑心狼慢慢地拿出來享用。這件事瞞上不瞞下,我就在他手上分得百十個肥胖的婦人,藏在山後小洞裏,留著有便的時候拿出來吃。”
我藏在這小妖的方巾上,把話聽了個夠。心裏想著,這還了得,像這麼一個小妖怪,也就可以藏著整百活人在山洞裏,留著慢慢地吃。此地的老百姓,實在是太可憐了。想著,我就跳到了那二小妖麵前,現出了原身。
那矮妖大吃一驚。長妖卻笑道:“哪裏來個瘦和尚,不夠一頓……”
我不等他說完,耳朵眼裏取出金箍棒,迎風一晃,碗口粗細,兩下將這二小妖送歸西天,把這屍身踢下山溝裏去。
就在這時,遠遠聽見一些呻吟之聲,由山下傳了上來。我先跳到雲端裏一看,原來是幾個小妖,趕著一群麵黃肌瘦的老百姓上山來。那些老百姓,都被繩索反縛兩手,縮著頸子,一步一顛。那妖怪拿了長鞭子,隻管在這群老百姓身上亂抽亂鞭。我看了這情形,知道是給這裏三位大王送點心的,便走回牌坊下,拔根毫毛變了矮妖,自己卻變了長妖,閑散地站著。不多大一會,那群人被趕到麵前來了。
我就喝住那個拿鞭子的藍麵妖道:“你叫他們走就是了,為什麼這樣亂抽亂打?”
藍麵妖道:“哥呀,你看這些癆病鬼,走一步,頓一步,好不急人!我不拿鞭子打他們,他們什麼時候可以走到呢?”
我道:“你為什麼找癆病鬼來?”
藍麵妖道:“稍微有點人肉的,都被大王吃光了。”
我道:“你懂什麼?人肉是打不得的,打一下,皺一下,肉皺了,吃在口裏是有酸味的。這有兩三個老百姓,讓你抽得周身是傷痕,那不等到洞府,人就要死。你讓大王吃死人肉嗎?你應該和幾個兄弟把他們背到洞府去。”
藍麵妖是最下一層的小妖,我發了的命令,他倒不敢違拗,隻好和他的夥伴,背了幾個受傷百姓在前麵引路。我押解了眾百姓順著牌坊下一條石板路向前走去。沿路雕梁玉砌,油碧回廊,朱漆柱子,都燦爛奪目。可是在這些華麗陳設之下,卻隱隱藏了一種血腥氣味。這時,早有一幢玲瓏起頂的宮殿式房屋,矗立在麵前。殿前兩根旗杆,懸了杏黃旗,上有黑字,大書“替天行道”。我想,不要小看了他是山中妖怪,卻還學著人世上的行為,也來個自我宣傳。
那一群老百姓被趕到這裏,他們也知道要把父母遺下來的血肉、自己掙紮下來數十年的性命,立刻要去做替天行道大王的一頓點心,一個個麵色蒼白,眼色無光,戰戰兢兢,站在這華麗的大廈麵前。
那兩個小妖雖是一路作威作福而來,到了這洞府門口,他也失卻了勇氣,恭恭敬敬地站著,向我道:“哥呀,我們不敢登大王的寶殿了,這一批新鮮點心,就請你帶了進去罷。”我想救這批靜待宰割的百姓,樂得把這送人的權抓到手上,可是這洞府裏麵,我沒有到過,我又怎能把這批人送進去?躊躇了一會子,便向藍麵妖笑道:“你交不了差,我就交得了差嗎?”
藍麵妖道:“大王喜歡的是你和矮哥兩個人啊。因為你們常常向通天大仙那裏送東西。由大仙腳路來的人,在我們洞府裏是金字招牌呀。”
我聽了這話,點點頭,放著藍麵妖走開。
我且不走去,拔了一根毫毛,變著一個長妖,自己變了個蜜蜂兒,向洞府裏麵飛著,飛進了幾層宮殿,見一座雕梁畫棟的殿宇,上麵設著三個寶座。果有三個怪相人高坐在上麵:金臉的坐中間,銀臉的居左,紫銅臉的居右。在寶座下麵,是五彩地毯,像深草一般厚,占著殿上很大的麵積。這裏有無數的少女,披了頭發,脫得赤條條地,穿梭般來去,和這三位大王焚香、捧茶、唱歌、奏樂。
那金臉妖將黃袍子一擺,露出嘴裏四顆獠牙,發出貓頭鷹的慘叫聲笑道:“我那群忠仆呢?”隻這一聲,殿屋四角,虎跳狼竄的,鑽出來十幾條狗。狗的形式不同,有狼狗,有獅子狗,有狐狗,有哈巴狗,其間最小的一狗,比兔子還小,竟有些像大耗子。這些狗由其大如虎到其小如鼠為止,全部俯伏在地。真個狗通人性,各各朝上舞蹈九拜,起落有節。
金麵妖左右相顧道:“二位王弟,你看,這幾天,手下兒郎貢獻的人肉人血,未免太少,恐怕日久弊生,這些東西,有點中飽。我想打發這批狗,出去搜查一次。”
銀麵妖道:“不破小費,不養小人,大王也不必察察為明,免得教他們都跑了。”
金麵妖道:“本來我也不是這樣小量的人。隻是大仙現想朝拜西天,要取得十萬八千人的鮮血,煉一隻飛天寶艇。像現在這樣子,連我們洞府的每日開支,都有些應付不過來,怎麼去應付大仙這筆賬?”
那紫銅麵妖究竟位分低些,聽到大仙這稱呼,立刻站了起來,彎了腰把它銅鈴似的圓眼,微垂了眼皮,說道:“既是這樣說,到人間去搜羅人類來吮血,找不到許多人,我想,我們洞裏這些兒郎們,肥胖的也不少,他們那髒腑裏,每人至少也藏千百人的血液,差一萬個凡人,把他們十個人拿去抵數就夠了。”
那金麵妖笑道:“老弟,你怎麼說出這樣沒出息的話?我們在山上修煉,各有幾千年道行,於今弄得沒有辦法,把自己兒郎們也拿出去榨血?若是這樣做了,請問,誰還跟在我們後麵興風作浪?”
銀麵妖道:“此話有理。但是這飛天寶艇,也不能不煉。若得罪了大仙,她祭起追魂奪魄傘來,我兄弟三人休矣。”
金麵大王把麵前長案上一隻大如麵盆的玻璃杯子,在嘴邊碰了一碰,偏頭在出神細想。我看那裏麵,盛著殷紅色的液體,好像葡萄酒。可是我飛下去在杯子上打個旋轉,卻嗅到一股血腥味。這不用提是人血了。我趁那金麵妖不理會,依然飛到大殿橫梁上釘住,向下偷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