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曆史碎影》是一部20世紀南方文人的微型生活史。作者趙柏田先生以近乎於講故事的方式,語調低沉、節奏平緩地講述了十一個南方文人生命中許多個富有包孕性的時刻。書中寫到的有些人至今還大名鼎鼎(比如沈從文、陳布雷),有的則在我們這個越來越浮躁、越來越充滿語言縱欲術的時代差不多快被徹底遺忘了(比如邵洵美、應修人)。即便是那些至今還大名鼎鼎的人物,我們對他們的了解也幾乎全部來自於道聽途說,而那些道聽途說差不多都來自於過往的曆史教科書上幾條幹巴巴的、社論性的評介。我們從中看不到他們的血肉,體察不到他們的心跳,感受不到他們的喜怒哀樂,因為我們習見的曆史向來都是“大曆史”。大曆史的“宏大敘事”在操作技術上是粗線條的,在操作綱領上是總結式和倫理化的,在能否進入曆史之公墓的錄取標準上是舍小取大的。總而言之,它既抽象,又以故意的刪除為癖好。《曆史碎影》打破了這些清規戒律,或者說,它打心眼地瞧不起這些清規戒律;它讓我們觸摸到了十一位南方文人的生活內裏,正如趙柏田先生所說:“我相信真實的曆史就潛行在這些細枝末節裏。”的確,它是一部“小曆史”,小曆史的材料是從夾縫中得來的,它的方法是收集事情的剪影,它的目的是盡可能利用曆史上遺留下來的、進不了大曆史的邊角廢料,為一個個輝煌的、沉重的、轟烈烈的大時代找到它的側影、它的疆界、它的隱形輪廓,其指向卻是曆史整體的龐大與神秘。
書中寫到的十一個人,邵洵美、蔣夢麟、陳布雷、翁文灝、沈從文、巴人、蘇青、穆時英、柔石、殷夫、應修人,構成了這部小曆史意欲完成的目標的最好解剖標本。板著麵孔的大曆史教科書隱隱約約告訴過我們,他們都不是大人物,他們都是南方文人,他們都處在一個急劇動蕩的歲月,他們都有文人的共同特點:軟弱,唯美,多愁善感,時而激進時而頹廢,時而熱血沸騰時而萬念俱焚,就像南方陰霾、多雨、潮濕的天氣。在那個動蕩的年月,他們以文人的身份行走在寧波、湘西、上海、北京甚至美國和歐洲,不可避免地沾染了、分有了那個時代應該具備的氣息。在小曆史眼中,他們幾乎就是那個時代的全息圖;而將全息圖破譯出來,正是小曆史的題中應有之義,是小曆史能否成立的命脈之所在。
趙柏田在《曆史碎影》一書中堪稱完美地實施了這一昂貴而又合乎人情的理念。為了與大曆史的暗中對抗更有力道,他在對許多人的敘述中不惜采用小說筆法;我們看得很清楚,小說筆法在這裏正好構成了破譯全息圖的最佳方式之一——何況那些充滿著過多歧義、曖昧和晦澀特性的包孕性時刻,正需要小說筆法去進行較為詳盡的呈現。在趙柏田偶爾不無虛構的敘述中,一個動蕩的大時代曾經長期被大曆史忽略甚至遺忘的側影出現了——這幅側影十分重要,因為它讓我們真正地、有血有肉地看見了一個大時代的邊際。有了這幅側影,意味著我們有了一幅地圖——關於一個時代的地圖。這幅地圖不僅給出了被大曆史遺忘的時代的邊界,也重新搜集了過往的、孤苦無告的事件的細節,從而讓邊界有了淡淡的光暈,就像我們在宣紙上看到的月亮周邊的那些光暈。正是這些光暈充分顯示了大曆史的偏見和枯燥,因為我們無法想象,沒有了光暈,一件事物究竟會是一副什麼樣子,一個人最後會不會是幹癟的。
我們大致上願意相信,曆史或許確實是一些梟雄級別的人物在歪打正著中設計出來的,但大曆史隻願意總結曆史被設計出來所遵從的規律,歪打正著的特性在大曆史的總結中被消除了,而代之以必然性。大曆史不屑於承認支撐曆史存在的那些凡人、那些些微小事的意義與價值。於是我們看到了,大曆史給出的曆史疆域是直線式的,是整齊劃一的,明晰得有如沒有紛爭的國境線。它排除了時代邊界本應具有的光暈,而光暈意味著:曆史並不是清晰的,事件和事件之間的關係,並不是大曆史所抽象的那樣,完全被同一個革命目標所聯結。光暈同時還意味著,必須把具體的、活生生的個人重新喚起,因為正是生活中的那些單個的人,構成了光暈得以存在的建築材料,盡管那些單個的人不一定是大人物,可即使是梟雄級別的人,他們在設計曆史時的歪打正著也正是他們渺小的象征,也應該構成時代之光暈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