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5年7月,沈從文來到北京郊外的香山,在他的闊親戚熊希齡開辦的香山慈幼院裏做一個圖書館員,每月支薪20元。他被安置在一座寺廟門樓的小屋子裏。這是他來到北京兩年半後找到的第一份正式工作。雖然不太愉快,但總算有個正經的活兒做了。

有一天他在山上聽到了雞的叫聲。這叫聲讓他驚奇,也讓他興奮。雞在那裏活潑地跳舞,讓他想起了家鄉湘西的雞,但他覺得北京的雞還不如湘西的雞來得活潑。空居無事,山上小麻雀的聲音、青綠色的天空、穀中的溪流、晚風、牽牛花附著的露珠、螢火、群星、白雲、紅玫瑰,都使他“想起了夢裏的美人”。他還經曆過北京郊外強勁的風沙,去看灰塵仆仆的土路上從容不迫地走著的駱駝,這個北方城市鄉土的一麵讓他感到既陌生又熟悉。盡管少不了人事上的糾葛磨擦,他似乎安於這樣一種生活了。朋友陳翔鶴去香山看他,發現他居然像一個中古時代的文人高士一樣,坐在一棵大鬆樹下,抱著一麵琵琶,彈奏著不成曲調的《梵王宮》。

此時,在京漂流的文藝青年、《民眾文藝》的編輯胡也頻和新婚妻子丁玲也正在山中度蜜月。夫妻兩人住在碧雲寺附近的一處屋前屋後全是棗樹的房子裏,每月租金9元。日常營生中的買小菜、買油買鹽,兩人都自己上街來做。蹲到廊下用一把鬼頭刀劈柴,兩手當撮箕捧了煤球向爐子裏放下,這是還不脫新婦靦腆模樣的丁玲的職責,當然她做得很是笨手笨腳。胡也頻自然也不閑著,為一點兒醋同一點兒辣椒,也常常忙匆匆地跑到街口去。沈從文以一個小說家的目光觀察到,他們不寫文章,也不出去找什麼事做,好像全身心地投到了婚後新鮮的生活中去,讓他羨慕的是也不大見他們為經濟的事犯過愁,因為所有的開銷都有湖南丁玲娘家的接濟。

沈從文和胡也頻的相識,緣於年前他以一個女性化的筆名“休芸芸”向胡主編的《京報》副刊《民眾文藝》投稿。文章登出來不久,胡也頻和一個叫項拙的朋友一道前往北京西城一個叫慶華公寓的房子裏拜訪了沈從文。沈這才知道,這個和自己差不多年齡的熱情的年輕人來自福建,原先在山東煙台的海軍預備學校念書,學校解散後,就和幾個同樣愛做夢的朋友一起流落到了北京。他們那個家庭作坊式的編輯部,就設在西單堂子胡同內西牛角胡同4號他們的住處,離沈的住處也不太遠。可以想象這次會麵給孤獨中的沈從文帶來的驚喜,“這友誼,同時也決定了我以後的方向”。多年以後(那時胡也頻已經去了另一個世界)他在一篇懷念文章中如是說。沈從文以一種自嘲的語氣,把這次會麵稱作“兩個不能入伍的海軍學生與一個剛退伍不久的陸軍步兵上士的會晤”。他不能記住更多的細節,隻記得“說了許多空話,吃了許多開水”,他湘西老家的土話,不叫喝水,叫吃水。

自此以後,沈從文一直這樣稱呼他的朋友胡也頻:海軍學生。

大概是這次會麵之後的一個星期,一個積雪未融的上午,海軍學生帶著他的女友來到了沈從文的住所。若幹年後,沈從文還能回憶起這個叫丁玲的女人第一次來到他房裏的樣子,是一個愛笑的胖胖的女孩,圓圓的黑臉,長眉,穿著一件灰布衣服,下麵是短短的青色綢裙,站在房門外邊,也不說什麼話,隻是望著沈笑,似乎在猶豫著要不要跨進門來。沈從文問她姓什麼。那女子說,我姓丁好了。那語氣就像麥爾維爾在《白鯨》的開頭說叫我以實瑪利吧,一開口就是小說家腔調。沈從文暗暗好笑,嘴裏卻不說出來,那麼一個胖胖的模樣,卻姓丁!大概在他的感覺中,這是一個瘦子才配有的姓。果然,女人走後,胡也頻告訴他,那女人不姓丁,姓蔣。

沈從文猜測,海軍學生是出於一種炫耀的心理才帶他的女友來這裏的,但胡也頻告訴他,那女人是聽到有人誇沈長得好看,才特意來看看的。沈從文搞不清他的朋友說這話時,臉上的笑容是真誠的還是譏誚的,但被人在暗底下誇總是開心的。

胡也頻也帶沈從文去過他女友的住處,那是丁玲在通豐公寓租住的一個小房間。沈從文觀察到,她租住的這個房子同自己的相比也好不到哪裏去,一樣的硬板床,一樣是潮濕的、散發著黴味的地麵,牆上糊著破爛的舊報紙,窗紙上塗鴉著許多人頭和古怪的符號,絲毫沒有一個女孩的住所應有的潔淨和脂粉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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