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儀表盤看不清了,我得開燈了。”
他摁下了開關。夜幕下的藍光中,機艙裏的紅色燈光呈現出蒼白色,讓人幾乎看不清指針的顏色。他把手指伸到燈泡跟前,手指幾乎都不會發紅。
但是夜幕正在拉起來,像一股黑色的濃煙,已經填滿了整個峽穀,讓人分辨不出是峽穀還是平原。村莊都已亮起了燈火,像閃亮的星座,在黑暗中彼此問候著。他用手指輕彈了一下按鈕,航行燈就閃爍著予以回應。大地點綴著閃閃發光的召喚,家家戶戶都對著廣袤的夜空,點亮了自己的星辰,恰如海上運轉著的燈塔。凡是有人類蟄伏的地方都開始放光了。法比安感到異常興奮,因為夜間的飛行會讓時間走得更慢,更美麗,如同入港休憩。
他像鴨子潛水那樣,把頭埋進座艙裏。熒光指針終於開始發亮了。他一個接一個地檢測著數值,覺得很滿意。他覺得自己已經被穩穩地安放在夜空之中了。他用一根手指滑過鋼質翼梁,感受著生命從金屬中流過:金屬並未顫動,但是它卻是有生命的。五百馬力的發動機輸送過來一股溫和的電流,貫穿了這些材質,把冷冰冰的死物變成了絲絨般柔和的血肉之軀。又一次,在飛行的過程中,飛行員既不覺得暈眩,也不覺得興奮激動,隻是覺得鮮活的肉體有了些神秘的陣痛。
又一次,他為自己創造了一片天地。他伸開臂膀,想要多感受一下家的溫馨。然後他用拇指沿著安培計轉了一圈,用手指點觸著各種各樣的開關,同時調整著自己的重心,脊背向後靠,尋找最舒服的位置,能讓自己更好地感受到這個在黑夜的肩膀上行走的五噸重的鐵家夥的震動。他的手指在摸索,推動了一下應急燈的開關,又讓它複位,再次捏住它,保證它不會滑脫,才放開它;然後去摸索全部的操縱杆,確保自己不用眼睛去看也能準確無誤地握住它們——他這是在訓練自己的手指,讓它們適應盲人的世界。他用手指把所有的設備都熟悉了一遍,他才打開燈,照亮了駕駛艙裏的精密儀器。他特別關注了一下表盤上的讀數,現在,可以進入黑夜飛行模式了,就像潛艇開始下潛一樣。沒有顫動,沒有搖晃,也沒有不正常的聲音;而且他的陀螺儀、高度表和轉速表上的數據都保持穩定。他伸出小臂,頭向後靠在皮質座椅的椅背上,陷入了飛行過程中的沉思,體味著無以言表的殷殷之情。
現在,他就像是隱藏在黑夜中的哨兵,窺視著夜晚,看它泄露出人們的秘密:這座房子像顆孤星,孤零零懸在黑暗中,那些燈光是召喚還是焦慮?那座房子像顆閃爍的星星,卻漸行漸遠,那是因為它已經向自己所愛的人關閉了百葉窗。還有一座房子,可能是因為心情煩躁吧,已經不再向這個世界上的其他地方發送信號了。那些農夫聚集在點亮了燈光的桌子邊上,他們並不了解自己的真實欲望,也不知道在廣袤的黑夜的籠罩之下,他們的欲望能夠走出多遠。但是,法比安,從六百英裏以外的地方飛過來,用他轟鳴的飛機給他們帶來了山呼海嘯般起伏不定的震撼。他十餘次交疊著穿越了時而風雨交加——就像是穿越烽煙四起的戰場——時而又月光皎潔的天空。現在,他正滿懷著勝利者的驕傲,撿拾著這些燈光,一個一個地精心挑選著。在他的身下,那些農夫還以為點亮燈光隻是為了照亮他們那張粗陋的桌子,卻不料在五十英裏的高空,有一個人已經被這唯一的一點召喚感動了,就像是看到一群人身處荒島之上,卻對著無邊漆黑的大海,拚命地搖晃著燈光,為他人做指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