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媽把大盆裏淹著的衣服(淹,讀音yàn,當地人洗完衣服後,衣服裏會溶有洗衣粉,人們就把衣服放在盆裏漂泡,稱為淹衣服)拿出去,重新換了水,讓我坐在裏麵,給我洗著身上的泥土。她一邊洗,一邊還罵著我,她怪我給她添活兒了。
我是一個窩裏橫,對外人沒本事,在家裏卻如同皇帝一般,剛才,我明明是受了委屈,現在還要挨罵,我如何也咽不下這口氣,就想發泄一番。可看著媽凶神惡煞的麵孔,我是萬萬不敢和他耍橫的,我左右尋摸了一番,看見了二姐,我的出氣筒來了!我打罵著二姐,把氣全撒在她身上,二姐也又氣又委屈,嘴裏喊著:“還不如不管你,讓你被人打死才好!”媽看見我又使壞了,便喊著我:“別長臉(即登鼻子上臉)!”
這時,爸下工了,扛著鐵鍬回家了,我透過眼裏的淚水,隱隱約約看得出他範德彪一樣的身材。“皇阿瑪”回來了,我可有了靠山,我馬上“幹打雷不下雨”般地假哭起來,爸是溺愛我的,見二姐“惹”了我,就嗬斥著二姐,二姐和爸講理,爸隻一句“你不知道他小嗎”,就把二姐駁得啞口無言——小,就是王道。二姐更委屈了,含著淚去了奶奶屋裏了。
天,說黑就黑了,不管看什麼東西,都像是在眼前蒙了一層黑紗。院子裏的樹多,招來了很多帶翅膀的家夥,我朝天上瞧著,密密麻麻、黑點似的蚊子盤旋著,像是在黑紗上,又添了一些黑點兒。樹上的蟬也叫得歡,蝙蝠也來回地略境…我拿著竹竿,上麵掛了塑料袋,來回地耍著、晃著,像是耍大旗一般,時而扇騰蚊子,時而用它來套蝙蝠,塑料袋摩擦空氣的聲音,很悅耳。奶奶拿著小竹凳,坐在院子裏,手裏拿著蒲扇不停地扇打著,一是為了扇走熱風,二是為了趕走蚊子。她看著我來來回回地跑著,教訓著我:“你不熱啊?”接下來,她就是一陣輕聲的嘟噥,她的嘟噥聲很低,我聽不清。
皇天不負有心人,我終於套到了一隻蝙蝠,我把它係在塑料袋裏,扔在了院子裏。我累了,就來了屋裏,媽今天新做了饅頭,她在屋裏忙活著,二姐也不能慪氣了,來幫她揉麵。媽在廚房裏,穿過土拱門,在牆壁上鑿出的土閣子裏,把發麵用的接頭麵(用來發酵的引子麵)拿出來,我瞧了一眼,上麵已經長出了好多的氣孔,麵也發黃了,我看著它,問媽:“這還能用嗎?”媽沒有理我,她把洗幹淨的塑料袋鋪在床上,又把陶盆和長木板放在上麵,塑料袋,恰好墊在木板下麵——陶盆是用來和麵用的,而長木板,是用來揉麵用的。
二姐不會團饅頭,隻好揉麵了。她在木板前一前一後地扭動著,久之,她的腕子都疼了。媽的手法很嫻熟,她為了不讓麵沾在木板上,拿了一個碗,盛放著“餔麵(名詞解釋:餔麵,餔,讀bú,餔麵,即為了防止和好的麵粘在木板上,而撒在木板上的麵粉)”,時不時地將它撒在木板上。忙活了一陣,饅頭做好,全擺在床上,用抹布(此處的抹布不是指擦桌子的抹布,而是做饅頭時用來墊在蒸屜上的白布)蓋著,為了讓麵早點發好,媽還在大熱天打開了電褥子(電熱毯)。
我本來想在床上玩兒,床上卻沒地兒了,我閑得沒事幹,就纏著媽,媽煩得不得了,一個勁兒地喊:“我的好兒子,別給我添活兒(添亂)了!”我剛才和二姐鬥氣,現在就想套大姐的近乎,以實現“國共合作”,共同對付二姐,可大姐在臨村上學,此時還沒回來。我就不停地問著媽,問大姐什麼時候回來。媽為了擺脫我,就糊弄我,指著大門,淺笑低聲,哈著腰眼上斜,模樣誇張,說一字便慢揚一下眉、輕點一下頭地說:“去大門口看看,說不定就來了。”我是好騙的,癡噠癡噠地就去了大門走廊下,在那兒呆呆地等著。
過了好大一會兒,大姐才騎著大梁自行車,斜挎著媽給她做的藍灰色粗布製的書包回來了。我為了讓二姐生氣,就黏著大姐,幫她推車,替她背包,隻不過我還小,夠不到車把,也背不動書包。雖然我沒有做成這些事,但心總該到了啊,大姐總該領情吧,但我,可算是熱臉貼了冷屁股,大姐,很煩我這個礙事的家夥,讓我閃開。我,卻不肯放棄我的戰略,仍舊口口聲聲地套近乎,喊著姐。
我的這兩個姐姐,大姐在臨村讀高年級,而二姐是在本村讀低年級的。大姐年級高,學習也是厲害的,她曾經在鎮上的考試中拿過第一,這個窮家的希望,全在大姐的身上了,因此,爸媽,也是很關心她的學習的,每次大姐寫作業了,爸總是在大姐的背後轉悠,去拽她的辮子,讓她的背直起來。而與大姐相反,二姐在學習方麵,卻是一個“地瓜蛋(笨蛋)”,不僅字寫不好,算數不好,她連作業也是不經常做的,每次回家,爸媽都喝問她:“老師沒有布置作業嗎?”
正因為大姐學習好,所以,她可以有特權——她去寫作業,可以不做饅頭。她坐在靠近窗戶的舊桌子上,借著屋外射進微弱的光寫著字,我就去翻她的書包,看她的書玩兒,大姐做不出題來,遷怒於我,喊著我滾。竟敢辱罵聖上,朕哪裏受過這種氣啊,就搶過她的筆,圍著院子跑,大姐急得叫喊:“爸,你看你的兒啊!”。爸雖然疼我,但此時也不慣著我了,他誇張地、迅速地抄起屋門後垃圾堆上的掃帚,蹦著、跳著就來到我麵前。他虛抽了兩下掃帚,喊了兩聲“給我筆”,我嚇傻了,懦笑著把筆給他,他左臉皮一揚,眯著眼說:“弄不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