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有木說:“老夥計,做頓飯吃罷,吃粥不頂事,拉兩泡尿就餓了。”

“好,做飯就做飯。”韋艄公拎起米袋,往鼎鍋內“嘩……”一聲倒入碎玉米。他們往日在外邊做飯時,總是這樣,大夥把米湊在一塊,合夥做飯,省時省柴,又增添了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的情趣。韋艄公憑著手感估計倒得差不多了,就停止拎米袋,隨後把鍋蓋蓋好。

不多時,晚飯做好了。菜是現成的蘿卜幹,還有兩瓶自己醃製的辣椒醬和蕎頭酸。老頭們舀好飯,隨便夾點蘿卜幹、辣椒醬、蕎頭酸放在飯碗內,別有風味地吃開了。

吃完飯,天色就黑得差不多了。老漢們洗淨碗筷、鼎鍋,將這些東西仍放在原地,留著明天早上還要做一頓早餐。他們搖了一整天的船,感到有些累,一個個懶洋洋地躺在岸邊的石頭上、草坡上。

韋艄公緊挨著韋有木,他轉過身問道:“老木哥,你累不累?”

韋有木說:“好長時間沒出這麼遠的門了,累是累點。不過,老哥,你不用替我擔心,我能挺得住。”

韋艄公歇了一會兒,覺得精神多了,便解開紮在腰際間的汗巾,走到河邊,將汗巾浸到河水裏,悠蕩幾下拿起來,絞幹水,然後抹抹臉,擦擦身體和四肢。

彎彎的殘月爬上半空,淡淡的月光映照在河麵上。韋艄公搓著汗水巾,把月影攪動得支離破碎。靜謐的河邊,隻聽見一陣陣“嘩啦嘩啦”的流水聲。韋艄公涮洗幹淨罷,重新回到韋有木身邊坐下。

不知是誰已經睡著了,竟發出一陣呼嚕呼嚕的鼾聲。

“老木哥,白天出了一身汗,你不去洗洗?”

韋有木感到有點疲困,再加上睡意襲上腦子來,他含糊不清地說:“算了,先睡一覺再說。”

這幫艄公們為了多運一些煤,連船艙內的鋪位也用來裝煤了。秋夏之季,他們就岸邊作鋪天當被熬過一夜。徜若遇著下雨,才鑽入船艙內躺在煤堆上,當然,煤堆上麵鋪有一張草席。

剛剛入夜,蚊蟲很多,圍在艄公們的耳邊轟轟叫。韋艄公不時用方才折來的小樹枝拍打著,驅趕蚊蟲。這些蚊蟲真是令人煩惱,趕又趕不掉,打又打不著。往日在家裏,夜裏熏著一把曬幹了的青蒿,不用放蚊帳就能入睡了。可是露宿於曠野郊外,別說熏一把青蒿,就是十把青蒿也不頂事,陣陣晚風一會兒就把熏煙吹就到一邊去。

夜深了,蚊蟲比方才稀少了許多。韋艄公這才得歇息一會兒。他躺在鬆軟軟的沙土上,兩隻巴掌的手指交叉在一起,墊在他的後腦勺上。他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著天上的彎月,思緒完全溶化在深藍的夜幕中。此時此刻,他想起孤單伶仃的外孫女兒肖英,想起了外孫女兒的苦難身世,想起自己如何含辛茹苦地撫養她長大成人的日日夜夜……

肖英命苦,她還沒有完全懂事,父母親就先後因患急病猝然死去。那年,韋艄公把1歲多的孤苦伶仃的肖英從外村帶回清江鎮,每天出去打漁時,他就把她帶到船上。網上鯉魚、卿魚時,他將魚放入船倉內,幼小的外孫女就扒在船倉旁玩耍,有時好奇地伸手捉魚,魚兒被她弄得活蹦亂跳,把水珠濺得她滿臉都是。每每這時,小肖英樂得哈哈大笑。在船頭劃槳的韋艄公聽到外孫女天真浪漫的笑聲,回過頭來看一眼,也跟著樂起來。

有一回,韋艄公出到幾十裏以外的地方打漁,夜裏突然刮風下雨,氣溫下降,小肖英不幸因感冒引起高燒。孤伶伶的一條木船白日漂到哪兒哪兒就是家,附近一戶人家也沒有。他抱著渾身發燙的外孫女,急得團團轉,這時候,真是叫天天不應,喊地地不靈啊!韋艄公望著漆墨的河麵心一橫,連夜劃船向縣城趕去。

起初,外孫女燒得直叫口渴,他劃了一會兒漿,又俯下身來喂她幾口開水。末了,肖英燒得迷迷糊糊,昏昏沉沉,雙目緊閉著,她已經不知道哭,也不知道渴了。韋艄公借著昏黯的煤油燈光,瞥一眼病孩的模樣,心焦如焚,拚命搖漿。

前麵就是人們常喚作“猴兒愁”的險水灘了,這段水路,水急礁密,白日行船,尚且提心吊膽,何況月黑風高的夜晚,但是,為了外孫女兒的性命安危,韋艄公顧不得多想了。他憑著自己熟悉的經驗,一會兒把船劃向左邊,一會兒又劃向右邊,他硬是捏著一把汗,總算冒險闖過了“猴兒愁”。

待他把船劃到縣城碼頭時,天色蒙蒙發白了。他抱起外孫女兒,顧不上船艙裏打下的十幾斤魚,跳下船就往私人診所趕去。

“嘭嘭嘭!”一陣急促的拍門聲。

“誰呀,一大清早死人了嘛!”裏麵傳出一陣粗俗的惡語。

“醫生,錢醫生,快開門呀,我外孫女兒不行了!”站在門外的韋艄公火燒眉毛地又是拍門,又是催喚。

錢醫生搓著惺忪的睡眼開門了,見是韋艄公,這才有些高興地說:“哦,是韋艄公啊,今天這麼早就給我送魚來啦?”

“錢醫生,我不是送魚,是我外孫女兒病得快不行了!”韋艄公抱著孩子直闖進屋裏說,“你快給看看吧!”

錢醫生一聽說不是送魚,馬上變了臉,慢悠悠地說:“急什麼呀,我還未刷牙洗臉呢,你先把孩子放在病床上吧!”

韋艄公火氣上頭了,他把外孫女兒放下病床後,本想一把揪住錢醫生的衣領,狠狠地推搡他幾下。可是,韋艄公想到外孫女兒的病情,徜若把錢醫生惹火了,他拒絕給外孫女看病,到頭來還不是害了孩子。因此,他將欲要竄出喉嚨的怒火強壓下去,央求道:“錢醫生,求求你了,還是快點給這可憐的孩子看看病吧!你看,她已經昏迷了兩個多鍾頭了呀!”

悲切淒然的聲調似乎打動了錢醫生,他掉過頭看了看床上躺著的孩子,然後慢悠悠地回過頭來,拉長腔調:“唔,孩子是病得不輕。不過嘛……”

韋艄公已經從錢醫生的神色中領悟了他的意思,連忙陪著笑臉說:“錢醫生,你放心!錢嘛,我身邊沒帶著。不過,我昨天打了十幾斤魚,現在還在船上,我這就去給你拿回來。”

聽了這話,錢醫生陰沉的臉上又重新浮現出一絲似笑非笑的紋路。他穿起白大褂,戴上聽筒,走到病床前忙碌起來。

韋艄公惦記著外孫女兒的病,他跟在錢醫生的旁邊看著,錢大夫擺擺手,催說道:“你快去拿魚吧,我這就給孩子打一支退燒針。”

韋艄公走出診所後,心中放心不下,撒開兩條腿奔跑起來,他不是耽心船上的魚被人偷去,而是想抓緊時間快去快回。上船後,他掀開船艙蓋板,艙內的魚還在遊來遊去。他把魚裝入竹篾編織成的大魚簍,跳下船又往回跑。

他提著沉甸甸的魚簍,水珠不時從魚簍往下滴,把馬路滴濕了一路。這時,天色還早,到碼頭挑水的行人還不多。平日那些行凶作惡的街霸地痞恐怕不未起床。不然,如果碰上那幫家夥,韋艄公的魚少少挨敲窄勒索去三、五條。

韋艄公喘著粗氣趕回診所後,隻見一位護士正在給小肖英打吊針。韋艄公放下魚簍,顧不上抹汗,上氣不接下氣地問:“護士小姐,孩子的病怎麼樣?”

護士支放好注射液瓶,回答說:“老伯,您放心吧!孩子患的是肺炎,我方才給她打過針了。”

“那太太謝謝你和錢醫生了!”

“錢醫生吩咐說,你小孫女兒的藥費如果你實在沒錢支付的話,每天就打兩斤魚送來抵賬,為期一個月。”

“行行。”韋艄公感激涕零道。

那次,小肖英足足住了10天醫院,出院時,身體瘦得像猴兒。韋艄公帶著外孫女在船上漂泊了20多天,每天早上按時送去兩三條魚給錢醫生。他想,一個正直的男子漢,說話要算數,不然,以後說不定還要求助於錢醫生的。果然,兩年後,3歲多的外孫女又患了一次重病,他還是像上回那樣,打魚抵付藥費。

唉,歲月悠悠,生活再貧苦,日子再艱難,總算熬過來了。如今,肖英已經長大成為一個水靈靈的大姑娘了。回想起不是爹娘勝似爹娘哺養外孫女兒的日日夜夜,韋艄公感慨萬千。一個上了年歲的老頭,又當爹,又當娘,料理一個孤伶伶的女孩子,那份苦水浸泡的日子,不用說,有多麼辛酸難熬啊!

外孫女兒長大成人了,韋艄公催她早點把婚姻大事辦了。先前幾年,韋艄公跟她提過幾次,她總是撒嬌道:這輩子誰也不嫁,隻跟外公過一輩子。小時候,外公辛辛苦苦照料拖理她十幾年,如今,她怎麼能忍心出嫁,扔下一個孤寡老人不管呢。她要報答外公的養育之恩。

韋艄公看見外孫女兒如此固執,很是傷感,覺得自己太對不起她的親身媽媽了。幾年前的一個清明節,韋艄公對她說,帶她一塊去祭掃她父母親的墓。說實在話,肖英差不多有10年時間沒去祭掃父母親的墳墓了。因為從清江鎮到原先的老家,路途有三、四百裏遠,而且山路崎嶇,座落在一個偏僻荒涼的山旮旯裏麵。

亂石崗上,生長著一叢比人還高的荒草,形狀猶似一個小小的山包,荒草下麵葬的正是肖英的父母。墳墓旁邊,長著兩棵苦楝樹,這是韋艄公當年栽下的。

韋艄公向前來掃墳的村民借來月刮、鐵鏟一下一下地除掉自己親生女兒女婿墳頭上的荒草,然後,鏟來幾塊草皮堆在墳頭上。他放好祭品,點燃香火,焚燒紙錢。末了,“撲通”一下跪了下來,訴說十幾年來撫養外孫女兒長大成人的艱辛,訴說著外孫女兒如何孝敬老人的一片孝心。

接著,話題一轉,提到了肖英不肯出嫁,要守在家中為自己養老的事,在這個問題上,外孫女如何不聽話,如何固執等等。說著說著,聲調如泣如訴,似悲似哀,聽罷,真叫人同情憐憫。

起初跪下來向父母親墳頭叩了三回而後站在旁邊的肖英,見到外公說得肩頭都要快抽縮了,心生內疚,想不到自己的孝心竟然使老從如此傷心,急忙再次跪在父母親墳頭前麵,表示要聽外公的話,盡早了結老人家的心願。她許下願後,又安慰外公一番。

此行掃墓的目的總算達到了。肖英和文慶強這對娃娃親的年輕人終於相愛了。原本打算在今年內選擇好個日子把婚事辦了,誰知,禍從天降,強仔不幸被放炮事故送了命,好端端的事兒變成了綿綿憂傷。回想起這些,韋艄公的心就好比被尖刀割了深深的一個口子。

韋艄公躺在沙灘上,望著深邃幽暗的夜空,殘月附近,慢慢地飄移來一朵濃重的烏雲。不多時,烏雲遮住了月亮,一團黑沉沉的影子仿佛一隻偌大的黑箱把他和他的同伴們,以及周圍的一切景物全都裝了進去。瞬間,韋艄公感到心情陰鬱下來。

文慶強死了之後,肖英好長時間未能從痛苦的漩渦中走出來,尤其是文媽,由於思兒成疾以至精神恍惚斷氣在強仔的墳頭上。她的內心又一次受到沉重的打擊,連續幾天吃不下飯。

韋艄公看在眼裏,痛在心裏,他怎麼也沒想到,外孫女兒的命這樣苦。在那陣日子裏,韋艄公有一回沒跟大夥運煤下縣城,整天呆在家中陪伴外孫女兒,一聲長一聲短地勸慰她,叫她把心放寬些,想開些。

好在肖英是個性格爽快的女子,半個月之後,她終於從痛苦中走了出來。盡管如此,對於外孫女兒的婚姻大事,韋艄公一直惦掛在心裏,但是,他沒有提出來。他想,這件事情暫時等待些時候再說吧,反正一家女子百家求,不用操心她嫁不出去。

隻是往後一定要給她找一個稱心如意的婆家,讓她過上好日子,不再像在此之前所受的苦難。如果給她找到好男人,自己作為長輩的,也就放心了,即使兩條腿一撐,雙眼一閉,活了這輩子再沒有什麼牽腸掛肚的事留在世上,自己也好在九泉之下向她的父母雙親告慰去了。

韋艄公的手臂被腦勺墊困了,他抽出手,翻一下身,籲出一口長長的歎息。人老了,心事也多了,許久也理不清楚思緒。睡著、躺著,他索性坐起來,掏出隨身攜帶的煙鬥和煙袋,裝上一鍋煙絲,劃著火鐮點燃火絨,“叭嗒、叭嗒”地抽起煙來。

“韋艄公,你還未睡著哇?”韋有木一覺醒來,看見韋艄公正在煙,便問。

“嗨,睡不著。”

韋有木跟著坐起來,他伸手拿過韋艄公的煙鬥,吸完最後一口煙,關切地又問一句:“你想什麼哪?”

韋艄公叩掉煙鍋內的煙灰,沒有回答他的話,而是說:“木哥,睡吧,明天還要劃船呢!”說罷,他重新躺下來。

韋有木從黑暗朦朧的夜色中,已經看清楚韋艄公的表情。他雖然沒有把心事告訴他,其實他也知道韋艄公想的是什麼……

五月天,孩兒臉,說變就變。翌日晌午過後,老天爺就變臉了。起先是東南方向的天邊出現了一層黑壓壓的烏雲。諺語說,南邊黑,大雨漂起船。不一會兒,這層烏雲隨著一陣狂風,擴散開來,奔跑開來,變成一塊又一塊仿佛懸浮在半空中的大石頭,眼看就要砸下來。

韋艄公回過頭,大聲喊:“木哥,‘猴兒愁’就要到了,加把勁,爭取在大雨來到之前闖過這段險灘!”

狂風呼號,湍流喧嘩,把韋艄公的喚叫聲淹沒得差不多沒了。不過,韋有木隱隱約約中聽見了韋艄公的喊叫聲,他大聲應道:“韋老伯,放心闖灘吧!”

“猴兒愁”地段,連連綿綿共有九個險灘,兩岸懸崖峻峭、陡直,好像刀削斧劈一般,連善於攀登跳躍的猴子也發愁攀不上去。兩岸河床狹窄,落差大,上遊一段河麵比較擔闊,河水悠悠,突然被阻擋在這個鬼地方,仿佛千軍萬馬爭先恐後一塊擁擠進狹隘關口中,灘上河床礁石密布,千軍萬馬互相絆倒在一堆,結果形成驚心駭魄的場麵:船隻經過這裏,時而打轉轉,時而像脫韁的野馬,一個俯衝蕩出幾十丈遠,稍不小心,船隻就會在傾刻之間撞著湍流下麵的暗礁上。

這段猶如談虎色變的險灘,不知有多少船隻翻沉、粉碎,不知有多少漁民葬身魚腹。但是,冬去春來,年複一年,為了苦難生活,窮人們還是冒著生命危險死闖過去。

“闖灘羅!”韋艄公向後麵的夥伴們發出一聲長長的號子,呼叫聲被峻峭的陡壁蕩過來,震過去,形成一層又一層的回音。當然,這回音與震耳欲聾的急湍咆哮的水浪聲相比較,就變得太微弱了。

黑石頭似的大塊大塊的烏雲鋪天蓋地地壓下來了,天空與河麵的空間距離幾乎沒有了。天色黑古隆冬的,就像一頂偌大的黑頂鍋倒扣在天地間。

“闖灘羅!”韋艄公又大聲喊了一下。

“闖灘羅!”韋有木接著喊了一聲。

“闖灘羅!”

“闖灘羅!”……

覃伯、趙大山等老漢一個接著一個高聲呼叫起來。

這幫艄公們仿佛正在用自己的呼喊聲向惡劣的大自然界宣戰,用自己的頑強意誌向急流險灘宣戰,用自己勇敢的決心和毅力向即將降臨的暴風雨宣戰!

艄公們長長的號子,久久地回蕩在狹長的河穀兩岸,雖然震耳欲聾的波濤早已把他們的呼喚聲蓋沒了,但是,他們的豪邁氣概絲毫沒有消失。他們牢牢握住船槳,隨著湍流左右衝瀉,隨著波濤上下漂浮,開始又緊張又驚險的搏擊。

嘩嘩嘩!天空仿佛缺了一個大口子,粗點粗點的暴雨沒頭沒腦地降落下來了。接著連續是幾個驚天動地的炸雷,好像老天爺發怒了,甩動一根根繩索,狠狠地抽打大地,抽打山嶺,抽打千百萬年流淌不息的紅水河,抽打世世代代操勞不歇的紅水河上的子孫們。瞬時間,又是狂風,又是暴雨,整個河穀一片白茫茫。在雷雨的助虐下,湍流顯得更加洶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