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英端著半盆衣物,顧不上回家,而是向曬穀場走去,打算把自家穀子攤開來曬。她來到這兒時,留在這兒幫她看守穀子的蒙十五和老伴二人已經忙開了。蒙大嬸用木耙耙開自家的穀子,蒙十五則幫她耙開穀子。
“阿英,你那麼快就洗衣裳回來啦?”蒙十五看見肖英來了,便打招呼。
肖英“嗯”一聲,放下木盆,從蒙十五手中拿過木耙,說:“十五伯,讓我來耙。”
“阿杏和家才這兩個孩子呢?”
“我叫他們在家玩了。”
下雨那時,蒙十五看見肖英和阿杏、小家才三個人渾身淋濕透了,就叫老伴和他們先回去換衣裳,自己留下來幫看守穀子。他對肖英很有好感,因為他永遠也忘不了去年交租時,是肖英大義凜然,挺身而出,從喬陰天那條凶惡的狼狗張開的血盆大口之下救了自己的性命。因此,對於肖英這樣的大恩大德,他這輩子永遠都銘記在心頭,今生今天世也報答不了。
唯一的就是在日常生活中,以一臂之力,能幫肖姑娘一把是一把,這樣也感到心裏欣慰許多。
肖英耙完穀子,身上的衣裳已經被汗水浸濕了好多,薄薄的衣衫,把姑娘身子優美的曲線清晰地勾勒出來,凹凸分明,顯得格外性感。她走到旁邊的茅寮坐下,從木盆拿起剛洗幹淨的衣裳,抹拭去額門上的汗水。
蒙十五從瓦罐內舀出一碗稀粥,對肖英說:“阿英,你喝一碗粥吧。”這粥是蒙大嬸剛從家裏帶來的。
肖英微笑道:“十五伯,我已經吃過了,你吃吧。”其實,她方才回家換衣裳時並沒有吃中午餐。但她不隨便吃別人的東西。再說,她分明看得出,蒙大嬸帶來的瓦罐內沒裝有多少粥。
蒙十五知道這姑娘客氣,也不勉強,自己便咕嚕咕嚕喝起來。粥煮得很稀,他喝起粥水來發出很清脆響亮的聲音。連蘿卜幹之類的小菜也沒有吃,三下兩下就把瓦罐內的稀粥喝光了。
蒙大嬸腰肢患有關節痛,才耙了十幾分鍾,就累得直不腰來。她躬著佝鏤的身軀,右手彎屈著往後捶背。肖英靠近過去說:“大嬸,來,我幫你捶背。”
“好閨女,我自己捶就行了。”
肖英還是倔強地幫蒙大嬸輕輕地捶了好幾分鍾。一會兒,蒙大嬸才感到舒服此。
“十五伯,狗兒在山裏挖煤,你和阿秀大家裏忙農活忙得夠嗆吧。您老人家身體又不好,大嬸又做不了。”肖英和蒙十五拉起家常話。
蒙十五歎了一口氣:“唉……一個人活在世上,累死累活,都是為了填肚子。不怨天,不怨地,要怨就怨自己前世注定的苦命喲!”
肖英安慰兩位老人說:“大伯大嬸,等到我們山裏的新井口挖好了,那時候,大夥把煤挖得多多的,狗兒他們掙的錢就更多了,日子定會比現在好過許多。你們說,是不是這樣呀?”
蒙十五先是點點頭,然後又搖搖頭,說:“想是這樣想。隻怕是喬陰天這吃人不吐骨頭的家夥到時候會更加貪得無厭呢!”他一想起喬應天那條張牙舞爪、血口盆開的狼狗,就感到驚駭萬分。去年交租時那恐怖的情景,至今還令他餘悸未消。
夏日,蟬兒在不遠處的苦楝樹上“知了、知了”地叫。遠處的田野,不時傳來一陣陣吆喝水牛、黃牛快走的聲音,農民們正在搶農時耙田插秧。再往遠處看,還有成壟成片的稻田在陽光下泛著金黃色的輝澤。今年,雨水充沛,農民的莊稼獲得了好收成。
用茅草搭成的三角形小寮又矮又窄,一陣微風穿過茅寮,肖英感覺涼爽了許多。額門上的汗氣已經消褪了。她望著遠處趕緊耙田插秧的農民,心中不由泛起一絲憂愁。
蒙十五見她有些悒鬱、發呆的模樣,便問:“阿英,你家裏的農活還沒幹完吧?”
肖英說:“我隻有一小塊田,昨天已經插上秧苗了,隻是楊大哥的稻穀還來不及收割。”
“他怎麼還不抽空回來,你一個人、兩隻手怎能幫得那麼多,別把身體累垮了啊。”蒙大嬸接著喋喋不休地道,“阿英哪,難得你這位好閨女。自從方嫂去世後,你簡直替楊大哥挑起了他家庭的擔子,又是幫助照料孩子,又是幫助幹農活。楊大哥真是前世積下好陰功,今生又碰上你這位好妹仔。三年前,他流浪逃荒來到我們鎮上,碰上心慈腸軟的方嫂,如今又輪到你,他不知怎麼感謝你,報答你呢……”
蒙大嬸這番話語把肖英說得臉紅起來。她喜歡聽,可是她又不好意思讓老一輩的人當著她的麵這樣說。因此,肖英低垂著紅彤彤的臉,羞怯地說:“蒙大嬸,瞧你說的。鄉親們之間互相照應一下也是應該的,何況楊大哥在山裏挖煤,兩個孩子還不能自己料理自己。我想,幫他照顧一下孩子,讓他安心下井做工,別為家裏操心走神,不然出了事,丟下這兩個孩子咋辦?方嫂活著的時候,就曾經吩咐過我,以後她要是有個好歹,叫我幫助把她的女兒拉扯大。我答應了,所以……”
蒙大嬸見她說得一本正經,心裏很欽佩。稍時,她又悄聲為她擔憂地提醒道:“阿英,你的心腸善良,夠情義,隻是鎮上有的女人看不順眼,我聽見那些人在背後議論你呢,說你……”
“狗兒他媽,你別替人家嚼舌頭好不好!”蒙十五打斷老伴的話,他擔心她把那些長舌婦搬弄的是非無遮無掩的全部說給肖英聽,這閨女一下子承受不了。他怕姑娘的心就好像玻璃一樣脆弱,稍不注意就破碎了。
其實,肖英心裏早就明白蒙大嬸想說的是什麼。方才,在鎮上遇到的那情形,已經是赤裸裸地向她的這種行為挑釁了。當然,蒙大嬸還以為她蒙在鼓裏呢!對於那些流言蜚語,肖英以前就聽過多了。
那時候,方嫂就曾經淹沒在黃彩葉等人的唾沫裏。可是,她一個弱女人還是硬撐著挺過來了,勇敢地向自己所鍾情的男人表白自己的愛,最終用自己純潔的感情擊退了封建傳統的舊風俗、舊勢力,洗滌幹淨了潑灑在她身上的汙穢濁水。
還是楊二妹說得好,相信自己,自己的人生之路隻有自己堅持往前走,勇於麵對生活,挑戰生活,不必害怕別人的流長蜚短,用不著看人家的眼色生活,就會走出一片燦爛陽光,走出一片晴空。想到這兒,肖英抬起頭來,懇切地對蒙大嬸說:“大嬸,別人說什麼我不管。不過,如果您以後看見我有哪些做錯的地方,盡管給我提出來,我還年輕,有些事情想不透切,比不上你們老年人生活經驗豐富,對於各種問題考慮得周密。您說,是不?”
蒙大嬸慈祥地撫摸一下肖英的長發:“好閨女,哪個男人要是娶上你做媳婦,真是他的好福氣咧!”
語音落罷,蒙十五和老伴跟著笑出聲來。
這幾天來,肖英白天搶收稻穀、曬穀子、插秧,晚上才去公司辦公室統計當天產量、運煤、挑煤以及材料費用開支等單據。平時,每天上午八點鍾左右,肖英就去黃五、柴四苟等工頭家中,收集夜班的各種原始記錄,分類記入賬本內。當天傍晚,就交給喬克仁過目核實。
肖英從曬穀場挑完穀子回來,太陽已經落山了。她匆匆吃完兩碗玉米粥,吩咐阿杏、小家才幾句什麼,就去辦公室結賬。這些統計工作,本來兩、三天做一次統計也行,可是她知道喬克仁十分講究工作效率,每天晚上他睡覺前,一定要掌握昨天的生產情況,若是怠慢了,他要給你臉色看。
雖然,喬經理看上去白淨文弱,好象一介書生,可是因為某件事情處理不好發起火來,肖英也感到挺害怕,挺緊張的。
去年,肖英幫助楊厚實料理方嫂的後事,來不及做好當天的生產、會計報表,結果喬克仁滿臉不高興。他對她說:“肖會計,做工作就要像做工作的樣子,不要馬虎,不要拖拉。今天你延誤了每日的統計,雖說是有特殊原因,但是,下不為例,以後白天做不出來,晚上不睡覺也要加班做出來,不然,我是嚴格執行公司的工作規定的。不論是誰違犯了,我都一視同仁處理的!”
喬克仁說這番話時,語氣斯斯文文。可是,肖英覺得仿佛是綿裏藏針,她臉頰一陣紅,一陣白,根本不敢辯解半句。雖然說,方嫂剛剛死去,她的心情還處在悲慟之中,現在又聽到喬克仁的責備,心裏更加不好受,不知是感到委曲還是什麼的,淚水一下忍不住淌了出來。當時,她悄悄背過臉去抹掉,不敢讓經理看見。
“好啦,以前我沒向你交待清楚,這不怪你。不過呢,以後再碰到特殊情況,你要事先跟我講一聲,我抽空做,記住了嗎?”臨走時,喬克仁又叮囑了一句。
自從那回起,肖英每天都準時把生產、財務統計報表交給喬克仁過目。每個星期交給董事長喬應天審查,一直沒有發生過差錯失誤。因此,喬克仁對她的工作精神和工作態度十分滿意,苛薄的喬應天也挑剔不出什麼問題來。
在去辦公室的路上,肖英碰上好多從山裏挑煤回來的婆娘們,還有一群挖煤漢子,那些男人還幫著自己的老婆挑著一擔煤回來。然後,他們把煤挑到碼頭煤場去。
在這夥漢子中,有狗兒、程一民、阿眯哥、韋水根、伍誌全、毛毛。看到他們,肖英突然想起,明天是礦裏放假休息的星期天,這麼說,楊大哥也回來了。好啊,明天就可以和他一塊去收割他家的稻穀了。她內心一陣高興,於是,便停下來站在旁邊等待楊厚實回來。
那些和她要好的女人見了她,相互間打聲招呼,也有三五個女人見她癡呆呆的站在那裏,不免發出幾聲猥瑣的譏笑,那笑聲好像一柄冷嗖嗖的尖刀向她的心頭刺過來。
不過,她在心理上已經增強了承受住來自任何方麵的壓力。因為這兩年來,家庭生活苦難的打擊,個人感情的磨難,逐步使這位姑娘在逆境中得到了鍛煉,她深深懂得,軟弱和淚水解決不了問題。
因此,她聽了那些酸溜溜的話,心頭隻是微微顫動了一下,很快就平靜下來。和今天中午在鎮上發生的事情相比,這算得了什麼?和方嫂所經受的風刀雨劍相比,更算不得什麼!再說,她覺得自己所做的一切並沒有過錯,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地方,自己應該挺起胸膛來,勇敢地麵對生活,勇敢地做女人。
於是,肖英以平平常常的心情,心平氣和地向李彩梅打招呼道:“高李,你家七哥不回來啊?”
李彩梅的個子比她男人覃七哥還高出半個腦袋,長著一副修長腰肢,兩條修長的腿,走起路來風風火火,說起話來嘰哩呱啦。總之,在鎮上誰不知道她是個快嘴快舌,快手快腳的女人。因為她是鎮上最高挑的瘦女人,站在許多女人中間,就像鶴立雞群那般引人注目,所以,大夥都喜歡叫她“高李”。
李彩梅想不到肖英還敢問她,便陰裏陰氣地喚起來:“喲……是肖會計呀,我孩子他爸不回來沒關係,我倒是怕楊大哥不回家呀,可能有人整個晚上都睡不著呢!”她轉過頭來問她的同伴,“你們說,是不是呀?”
有兩、三個女人附和道:“那當然喲!”
於是,人群中爆發出一陣難聽的怪笑聲。
走在後麵的韋水根走上幾步,製止李彩梅說:“高李,你們胡嚼舌頭做什麼,說話別那麼酸酸溜溜的。要是叫覃七哥知道,非湊你一頓不可!”
李彩梅不以為然地說:“嗬,他敢!晚上我不把他踢下床才怪呢!”她的話音才落下,又是一陣轟笑聲。
韋水根知道她嘴巴厲害,隻好退讓說:“得得,好男不和女人鬥。”
“桂蘭,你聽見沒有,你老公說,‘好男不和女人鬥’往後他要是欺負你的話,你就揍他,看他屁股是硬的還是軟的。”李彩梅回過頭,又把話轉到韋水根老婆身上。
覃桂蘭臉皮薄,她見李彩梅拿她來開心,臉龐一陣紅,一陣白,低聲嗔她一句:“你說你的,幹嘛又扯到我身上來呀!”
“哎,挑了一天的煤,不說幾句笑話,那不是困死人了嘛。”李彩梅說,“我這個人嘴巴賤,想到什麼說什麼。桂蘭,你別怨我,啊!”
肖英見大夥又說又笑,自個站在這兒也不是辦法,打算走開。這時,韋水根勸她說:“阿英,方才我在山裏見到楊大哥,他說井下有些事情要處理,今晚可能回不了,你先回去吧!”
肖英說:“我又不是等他,我還要回辦公室結賬呢!”
幾分鍾後,肖英從酸溜溜的噪音中來到安靜的辦公室。夜幕剛剛降落,山鄉的蚊子特別多,屋內盡是蚊子的哼哼聲,弄得她靜不下心來。她點一紮長長的青蒿,文火緩緩地熏燃,湧冒出一股股又濃又有香味的煙霧。很快,屋內煙霧彌漫。不多時,蚊子聲才漸漸細弱下來。
肖英在汽燈亮光下,細心地記賬。從生產統計表上看得出,這個月礦裏的煤炭產量不錯。新井巷道累計也打了180多米。前天聽經理說,從岩層結構來看,快打到煤層了。
從去年開春到現在,已經一年半時間了,工程開支數目花費了不少,一直見不到煤層,不要說喬經理著急,工人們也著急,連她也替礦裏著急呢。因為隻開巷,不產煤,就意味公司投入多,收入少,這樣就影響礦裏的經濟效益,也影響到工人的收入。
肖英負責公司會計工作後,對礦裏的生產情況十分關心,礦裏挖的煤多,賣出的煤多,她心中就一陣高興。當然,她更關心楊厚實他們所在的新井口巷道進度情況。
去年,剛打井時,礦裏用手工搖軲轆提升,工人的勞動強度很大,隨著巷道延伸,人力提升越來越影響勞動效率,同時,安全生產係數越來越嚴重。
肖英看到這種情況,多次向喬克仁提出建議,寧願給工人支付少一點工錢,也應該購置一台小型絞車用電力來提。這樣,不但可以減輕工人的勞動強度,還可以提高工效呢。終於,今年初,喬克仁采用了她的建議。
由於提升速度快了,巷道的進度也快了許多。前兩天,喬克仁曾經對她說,最多還需要一個星期,就能夠見到煤了,當時,她聽了好高興。眼下,她多麼希望楊厚實立刻從山裏回來,給她帶來一個驚喜的消息。可是方才韋水根說楊大哥在山裏有事,到底有什麼重要事情呢,難道這件事情留給上夜班的工人去做都不行嗎?肖英一邊記賬、統計,一邊惦記著山裏的事。
“啪!”一隻蚊子叮在肖英臉上,她忍受不住,猛地拍打一下。
大半個月亮從夜空雲彩露出來,淡淡的月光把窗戶外的景色映照出清晰的輪廓。晚風徐徐吹入辦公室,肖英感覺涼爽了許多。
肖英快統計好今天的生產數據的時候,喬克仁不知有些什麼事,搖著一把紙扇,不聲不息地走了進來。
肖英抬頭看見喬克仁,連忙打一聲招呼:“喬經理。”
喬克仁在她對麵坐下,放下紙扇,然後說:“肖會計,今天的賬還沒結完哪?”
“經理,快了。”
喬克仁伸手拿起其中的一本賬冊,很認真地看起來。他看著,看著,操起算盤撥幾下珠子,沒說什麼,便把賬冊合上。
肖英目睹經理的一舉一動,心中很坦然,經理沒吱聲,說明自己沒記錯。她記完最後一筆賬,合上筆,便把全部賬本推到喬克仁麵前,說:“經理,賬目全結好了。”
喬克仁一本本翻開,當看到今天的產量統計數字時,高興地點點頭:“唔,如果每天的產量都像今天這樣高,那公司今年的效益肯定會比去年好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