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舊金山·複仇02(3 / 3)

老安第斯柔聲說道:“以璐,你還像以前那麼喜歡菊花。”

桔恩小姐用鼻子哼了一聲,冷冷道:“謝謝你還記得。今晚你不是和你外孫女團聚嗎?我當然要穿得整整齊齊地來給你慶祝了!”

老安第斯心中漸漸明了。原來如此。她一定是看過今晚的記者會直播,知道尋親故事有假,所以趁機跑來敲詐的。又或許,她是摸不清真假,想來見見自己的骨肉?按照私人偵探從朝原當地帶回的消息,戶籍上顯示她在30多年前就去世了。即便她是離家出走而非死亡,也該是30多年前的事了。那時逃至台灣,想必是和大陸家人徹底斷絕了聯係,否則也不會在戶籍上按死亡來登記。既是如此,她未必知道自己的兒子後來是否又生過孩子。女人向來重視親情,對自己的骨肉不能視若無睹。

老安第斯試探著說:“她不但是我的外孫女,也是你的外孫女。以璐,你來得正好!今晚就留在我這裏!明早我讓司機去把Joy接來,我們一家團聚!”老安第斯說罷,目光中竟然流露出柔和之意。

桔恩小姐卻朗聲笑道:“哈哈!一家團聚?簡直太好笑了!還在睜著眼睛說瞎話呢!那個女孩和你沒一點關係!”

老安第斯暗暗一驚,反問道:“你怎麼知道呢?她出生的時候你已經離開中國了。”

“我當然知道了!她到美國的第一夜,住在布蘭克家裏。我已經試探過她了!她根本不是你兒子的孩子!你真是個好演員,我現在站在你麵前,你還在表演!可惜我太明白你的心思了!你隻不過是想弄個假繼承人當幌子,這樣就沒別人再來打你財產的主意!你是個無情無義的冷血動物!”

老安第斯又是一驚。多年不見,這女人竟能看穿了他。是真的看穿了,還是蒙的?老安第斯並不急著開口,默然和桔恩小姐對視,細細品味她的目光。那裏除了仇恨並無其他。這個女人,十六七歲是分水嶺。之前擁有一切,之後失去一切。財富,愛情,家人,和尊嚴。她已把他當成這一切的根源。盡管這根源隻是時代的變革,其實與他無關。老安第斯一生見過各種眼神,仇恨並非最難對付的一種,尤其是女人的仇恨,恨與愛並沒有明確的界限,隨時能夠相互轉換。他又增加了一些信心,柔聲說道:“以璐,你誤解我了。這麼多年,我沒有一天不曾想著你。”

安第斯話一出口,一雙老眼中竟浮現淚意。他一生經曆過多少風雨,好演員都需經過苦難的磨礪。他曾在手術後漸漸蘇醒,驚然發現自己再也說不出話來,一夜之間成為輪椅上的木偶,身邊突然被敵人包圍。如此險境舉不勝舉,需要何等意誌和心機方能轉敗為勝?老婆聘用的護士每天逼迫他吃藥,他早知道他們期待著他的衰竭。他索性表演得再誇張些,身心投入行屍走肉的角色,從肉體到眼神,滴水不漏,讓他們充分感受他的衰竭。這是長期不懈的精湛表演,今晚隻是九牛一毛。

“你?想我?”桔恩小姐狠狠冷笑兩聲,“你想的能是我嗎?到現在你還以為我被蒙在鼓裏?你想的是阿萍!我的女傭!那個下賤的女人!你逃跑之後,我父親把你的一切都打聽清楚了!修道院也去過了!阿萍來我家之前就和你勾搭上了對吧?就是她把你引到我們家的對吧?你們合起夥來騙我爸的錢對吧?都怪我當時瞎了眼!一心一意迷戀你!每天晚上還讓她去給你送信!其實是成全你們倆苟合對吧?你其實就是個身無分文的小癟三!就隻配和下三濫的女傭勾搭!”

聽到“阿萍”二字,老安第斯心中狠狠一痛,好像被高壓電流擊中。謝以璐說得沒錯,他愛的就是阿萍。他的父親落魄潦倒,常帶他到修道院蹭吃蹭喝,阿萍是修道院收留的孤兒,他們從小一起長大,跑遍法租界的大街小巷。阿萍曾是他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失去了她,其實就失去了一切。謝以璐的咒罵讓老安第斯火冒三丈,心中同時酸楚不堪,淚水這次真的充滿眼眶。他勉強壓抑心中怒火,用微微顫抖的聲音說:“一個死去60多年的人,還去罵她做什麼?”

“死去60多年又怎樣?我這60多年又是怎麼活過來的?她死得活該!她還死得太晚!要不是我爸去修道院的當夜解放軍就進城了,我爸一定會把她打死!結果讓她翻身做了主人,我們變作罪人!沒關係!隻要我活著,就決不能讓她活著!我總有辦法讓她死在我手裏!所以我對她好!我細心照顧伺候她!比她伺候我的時候盡心一百倍!哈哈!”

桔恩小姐仰頭一陣厲聲尖笑,聲聲皆如匕首直刺老安第斯的心髒。她笑罷了,又繼續狠狠說下去:“30年後,你派的人在朝原找到我,拐彎抹角地打聽阿萍的下落,我就知道,你一直都沒忘了她!我當時是有多欣慰啊!我心想多虧我早就弄死了她!不然還讓你們倆再續前緣了!你知道嗎?當我說出那個賤人已經死了的時候,我就在想象著我對麵的人不是私人偵探,而是你自己!你知道當時我心裏有多痛快!哈哈哈!”

又是一陣笑聲,老安第斯隻覺血脈僨張,心髒的疼痛一波緊似一波,喉嚨被無名之物梗塞,胸腔幾乎要爆裂,他使盡渾身力氣,突然吼了出來,這聲音不僅來自扶手的揚聲器,也來自他的整個胸腔:“你是殺人犯!是一條毒蛇!你說對了!我從來沒有喜歡過你!我怎麼會喜歡你這樣一個又醜又笨的女人?從一開始見到你我就討厭你!和你做愛是我這輩子做過的最惡心的事!到現在想起來還會覺得惡心!你不是告訴我你懷孕了嗎?我每天祈禱你生孩子的時候難產死掉!連同你的孩子一起死掉,去下地獄!你說對了!我的確不想讓你的孩子從我這裏拿到一分錢!你也一樣!我知道你今晚來幹嗎!你想都別想!一分錢也別想!”

桔恩小姐臉色也發了青,指尖和腮邊的肌肉都開始不住顫抖,卻硬生生笑出聲來:“哈哈!我的孩子?你這個老蠢驢!我的孩子在碼頭上就流產了!我撫養大的,是你情人的孩子!那個不要臉的女人!沒能跟著你跑,肚子卻被你搞大了!這就是報應!我本想趁著她懷孕的時候就下手的,可我又一想,幹嗎不等她生孩子的時候,再給她吃點啥不該吃的,這樣誰都會以為她是生孩子生死的!如果她的孩子能夠活下來就更好了!我報複不了你,我可以報複你的孩子!可後來,你兒子長大了,又生了孫子,我就有了更好的主意!你這個老東西,你能想到嗎?Kevin,你的助手,他就是我從朝原偷偷帶去台灣又帶到美國的!那時候他才三歲!多可人的孩子?想到他的父母找不見他以後的難受樣子我就開心!可我想到以後能看著他親手毀了你我就更開心!哈哈!你想到了嗎?老家夥?藏在你身邊的密探,差點就親手殺了你的人,他是你和那個賤貨的親孫子!他的確拿不到你的一分一厘了!因為他已經從美國逃跑了!他現在是殺人嫌疑犯,他要是敢回來,得先坐牢!哈哈哈哈!”

桔恩小姐說罷,仰天大笑起來,聲嘶力竭,歇斯底裏,渾身劇烈顫抖,好像一隻快要爆炸卻仍在充氣的氣球。老安第斯則瞪圓了雙眼,再也說不出話來,隻覺心髒的劇痛已連成一片,喉管的阻物堅硬如石,肺中氣息已被徹底切斷,在胸中劇烈膨脹,把眼球都鼓出了眼眶。

桔恩小姐卻突然收住笑聲,狠狠瞪著老安第斯,仿佛盯住獵物的餓貓。她把皮包死死抓在胸前,極力控製住雙手的顫抖,把右手緩緩伸進皮包:“可他跟你一樣的笨!他沒能親手殺了你!這是我此生最大的遺憾!所以今晚,我來……親自完成這件事!難得你居然還記得我喜歡菊花……你看,我像60多年前一樣,為你采了菊花……”桔恩小姐突然哽咽了,雙眼瞬間湧滿淚水,愛恨果然隻在一線之間,她聲音顫抖著說,“可這回的不同!你看清楚了!這些菊花是白色的!這是為……為我們的葬禮準備的!”話音未落,皮包落地。桔恩小姐雙手抱著一把手槍,黑洞洞的槍口對準輪椅上的安第斯。

“嬤嬤!不要!”突然間,斜地裏衝出一個身影,直插入安第斯和桔恩小姐之間,向桔恩小姐猛撲過去。

“砰”的一聲巨響。

Kevin試圖環抱著祖母,雙腿卻漸漸鬆軟,強壯的身體緩緩地滑向地麵。桔恩小姐的頭和身體漸漸從他身後露出來,臉色煞白,雙眼充滿驚愕,胸口的菊花已變成鮮紅色。Kevin努力仰起頭,雙手拉住桔恩小姐的衣襟,想開口說話,大口的鮮血卻從口中湧出。

桔恩小姐仿佛從噩夢中驚醒一般,拚命抱住搖搖欲墜的Kevin,隨著那強壯的身體坐倒在地,淒厲地尖聲叫道:“文文,文文,你怎麼樣啊文文!你跑來幹什麼!你不是不在美國嗎文文!我的好文文,好寶貝,不要嚇唬嬤嬤啊!”桔恩小姐正說著,肘部一陣溫熱,忙低頭去看,鮮血正順著她的袖子不斷滴落。她隨即一陣眩暈,眼前模糊一團,耳中卻仿佛突然響起男孩子的哭喊之聲:

“嬤嬤!別打了,嬤嬤!就這一次,嬤嬤!今天你過生日,我想讓你看見自己黑頭發的樣子,才去偷了染發水和老花鏡!別打了嬤嬤,我以後再也不偷了……”

安第斯大宅裏也正混亂起來。管家和用人蜂擁著跑出來。老安第斯頭仰在椅背上,兩眼翻白,渾身抽搐,嘴唇微微顫動。管家連忙俯身,把耳朵貼在老人嘴邊,仿佛依稀聽見:“阿萍,我來了。一定讓我再見到你……”

管家並不確定自己所聽到的,輕聲問道:“安第斯先生,您說什麼?安第斯先生?”

老安第斯的嘴唇卻已僵硬,再無任何反應。管家輕觸老人頸下動脈,皺眉摸了許久,終於緩緩地搖頭。

突然間,門外一串銀鈴般的快樂笑聲。隻見桔恩小姐正坐在地上,小胖胳膊環抱著Kevin的頭,低頭細細端詳,臉上綻放小姑娘般的笑容:“嗬嗬嗬嗬嗬嗬,我的寶貝兒啊,你可算睡著啦?你可是鬧夠了!嗬嗬嗬嗬嗬嗬嗬……”

桔恩小姐說著說著,索性輕輕哼唱起來,身體有節律地微微扭擺:“夏家的妹兒啊你別鬧,夏家的妹兒啊快睡覺!夏家的妹兒啊你別鬧,夏家的妹兒啊快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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