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一轉眼,時間已經過去十六年了。萬曆十二年(1584年),張居正已去世。人亡政息,在台上永遠正確的張居正現在處處犯錯誤了。萬曆十三年(1585年)正月十日,親政的萬曆皇帝下旨:“起僉都禦史海瑞為南京都察院僉都禦史。”三月,又“升南京都察院僉都禦史海瑞為南京吏部右侍郎”。
這一年,海瑞已經七十二歲了。孔子七十而無逾矩,他的忠實學生海瑞是否也因為一生的挫折和十幾年的反思而變得聰明了呢?是否像朝廷所期望的那樣“平氣虛心,正直而濟以中和剛方,而文以禮樂,務廣包荒之度,毋狃意見之偏”[1],而“將來建立必有勝於今日”[2]呢?
人們期待著海瑞的再次亮相。
詔書一下,海瑞即刻打點衣物,準備啟程。有人勸他要拿拿架子,朝廷讓他委屈了這麼多年,怎麼能一召即起呢?起碼得推辭一兩次。海瑞不以為然:“主上有特達之知,臣子不可無特達之報,區區虛襲奚取焉。”[3]遂起行。
老驥伏櫪,誌在千裏。等了十八年,海瑞終於等來了又一個政治春天。
還是海瑞一貫的風格,“自瓊台至蜆岡,家仆皆徒步。有一小僮,亦隻攜附前輿,不與馬。又自五羊至上新,惟坐小船寂寂過,多無知者”[4]。
然而,畢竟久經風霜摧折,七十二歲的海瑞,確實少了一份十八年前的自信。海瑞的心裏,既有“漫卷詩書喜欲狂”的欣喜,又有“即從巴峽穿巫峽”的急切,也有政治風雲留下的重重陰影。他在寫給朋友的信中說:“人情世態,見知於一時,焉保有終於後日?漢魏桓謂宮女千數,其可損乎?廄馬萬匹,其可減乎?”[5]
似乎少了一份明朗,多了一些滄桑。
說是這麼說,事實證明,這隻是他一時的激憤之語。一旦做起事來,海瑞的風格仍是控製不住的火爆。
海瑞上任後,立刻收到百姓反映五城兵馬司到處敲詐勒索、強行攤派的控告。所謂“五城兵馬司”,乃是南京城內的治安隊,是腐敗的高發地帶。海瑞決心拿這裏開刀。他發布告示說:“五城兵馬司官吏,如狼之貪,如虎之猛,敲詐百姓的膏血,用來迎合上官,自己貪汙。各街巷的人,如果被五城兵馬司侵擾,可以放膽到我這裏來告,本官定為你們做主!做老百姓不可做刁頑不聽法度的百姓;亦不做軟弱聽人打、聽人殺而不言的百姓。有冤不告,冤何時止?”
一紙告示下達,朝廷明白了,海瑞還是那個海瑞,絲毫未變。“海青天”依然像以前那樣強硬如鋼,歲月不但沒有使他的性格裏增加一點彈性,反而老而彌堅,老而彌辣。
海瑞還是沒有弄明白官場裏的利益規則,他不知道他動了五城兵馬司,就等於動了南京兵部,就等於動了整個南京的官僚網。雖然五城兵馬司僅為六品衙門,卻是可以通天的重要部門。他以為自己以“副部級”侍郎之威,一個號令就可以解決問題,實在是太天真了。
不僅如此,不久之後,海瑞又上疏皇帝,對朝廷吏治表示極大不滿,建議恢複明太祖對貪官“剝皮實草”的酷刑,以為非如此,官場風氣無法好轉。
理所當然,海瑞南京吏部右侍郎的椅子還沒有坐熱,一紙調令下達,“升右侍郎海瑞為南京都察院右都禦史”。
又一次明升實降。原來,“南京為養望地,官號吏隱。右都雖長禦史,稱獨坐,然於諸禦史無所短長,取相引為尊重,他吏治民事無相關者。稍積望歲月,且遷北矣。即京中人從來未知右都禦史為誰氏,況其行事乎!”[6]
成祖遷都北京後,為了表示對太祖的尊重,在南京設了一係列官職,然而大多有官卻無職無權。右都禦史更是一個可有可無的閑職。名位雖高,實際上什麼事也管不了。年輕的萬曆皇帝在召來海瑞不久就後悔自己年輕沒經驗,犯了個錯誤。他現在終於明白張居正為什麼不起用海瑞了。
也許是人老了,海瑞終於感覺到了灰心的滋味。失望和絕望是不同的,在人生末路上,絕望就意味著對自己一生努力的否定。他終於發現他無法改變這個世界。他給梁雲龍的信中說:“七十有四,非做官時節。況天下事,隻如此而已,不去何為?”[7]
一生的雄心壯誌終於消泯,他現在可以基本判定自己的一生是失敗的一生。這一生,他吃了常人所不能吃的苦,承受了他人難以想象的壓力,放棄了人生的諸多樂趣。他把自己活生生的生命壓榨成了一塊頑石,卻沒有做成力挽狂瀾於既倒的中流砥柱,反而被洪水輕易地從一個角落衝到了另一個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