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鍔愛的悖論因他的去世倒是一了百了了,可是對於小鳳仙來說,無疑因之而陷入了一個更大的悖論,愛人已死,情何以堪!“活”與“死”都成了問題—哈姆雷特曾麵臨著的這個悖論竟然也出現在了一個小女人的麵前。
沒有了愛情,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沒有了愛情,還讓人怎麼活?
於是,與曆來所有癡情女子一樣,小鳳仙首先想到的是死,她在雲吉班留下了一封絕命書:
妾與蔡君,生不相聚,死或可依。者者精魂猶毅,飛越重洋,追隨蔡君,依依地下,長作流寓伴侶,妾願化恨海啼鵑,望白雲蒼莽中,是我蔡郎停屍處,夜夜悲鳴罷了。
從此小鳳仙人間蒸發,京城之內,唯有這封催人淚下的絕命書被傳誦一時,為此時人作詩以讚之哀之:
英雄兒女意綿綿,紅拂前身小鳳仙。
瑤樹瓊花零落盡,白頭宮女話當年。
人們如同那白頭的宮女傳說著當年唐明皇與楊貴妃的故事那樣,傳說著小鳳仙與蔡鍔的故事,同時人們也總不相信真的就“瑤樹瓊花零落盡”,總不相信小鳳仙真的就追隨著她的愛人而去了另一個世界。就在人們這樣美好的懷疑中,時光過了一年又一年,幾十年後,小鳳仙竟然又重現人間,隻是那時她早已鉛華洗淨,淪落為街頭夕陽下的一個“白頭宮女”了。
1951年,抗美援朝戰爭爆發,京劇藝術大師梅蘭芳率劇團去朝鮮慰問赴朝參戰的中國人民誌願軍,途經沈陽,就地演出,並轟動一時。
演出間歇,梅蘭芳在下榻處突然收到一封信,信很短,但是梅蘭芳一看不禁大為吃驚,因為他一眼看到信的末尾署名竟是“鳳仙”二字:
梅先生:若寓沈陽很久,如有通信地址,望企百忙中公餘之暇,來信一告。我現在東北統計局出收部張建中處做保姆工作。如不棄時,賜晤一談,是為至盼。
梅蘭芳斷定此信正是小鳳仙親筆,因為早在1926年秋,年輕的梅蘭芳在一地攤上從一女子手上買過一把畫扇,畫是一幅《水墨荷花》,落款“鳳仙”二字正與此信上署名筆跡並無二樣。當時梅蘭芳雖然買了此扇,卻不認得賣扇之人。不久後他從報紙上看到“小鳳仙出賣字畫捐資歡迎北伐軍……”,梅蘭芳這才恍然大悟,那賣扇女子原來就是小鳳仙本人,再去尋找,自然是不得再見。就這樣,多年來梅蘭芳一直為失去了那次與小鳳仙一敘的機會而耿耿於懷。
現在小鳳仙居然自己找上門來,他豈能不驚!
小鳳仙自然很快就與梅蘭芳相見了,自然也將自己半生的坎坷向梅蘭芳夫婦傾訴一番,梅蘭芳夫婦不禁為之潸然垂淚。
原來她當年留下絕命書後,本想去天津一死了之,之所以去天津,是因為蔡鍔是從那兒最後離開她的。誰知造化弄人,她乘坐的這列火車竟然出了軌,她九死一生。既已被人救活,再死又對人不起,於是就活了下來,但從此改名換姓,隱居天津,隻當原來的自己已經死了。可連她自己都沒有想到的是,她居然還會再有感情產生。東北軍的一位梁姓師長率部駐於她居住的大院,一來二去她竟然從這位師長身上依稀看見了當年蔡鍔的影子,於是他們走到了一起。不久直奉大戰,奉軍大敗,梁師長帶著她回到他的老家東北鐵嶺,直到1940年梁師長病死,生活無著的她流落沈陽,與一廚師李振海相識並結婚,此後她又一次改名“張洗非”,意欲洗去從前所有的非分……
就這樣,小鳳仙又回到了人間。但是她此時已不願人們知道她從前的一切了。
於是,梅蘭芳隻得先贈予了她一筆錢以解生活的燃眉之急,然後以私人的名義請當時東北人民政府交際處處長李桂森“無論如何要想辦法”。
於是,1951年6月23日,張洗非被正式安排,先是在東北人民政府機關做了一名保潔員,後又在其屬下一幼兒園做了一名保育員,直至有一天默默地退休,最終默默地死去。她的同事、她的鄰居、她的家人,都沒有人曾將那個有著一個古怪名字的老太婆與那位曾改寫過曆史進程的京城名妓聯係過。
我們今天回看小鳳仙如此平淡地走完自己後半生的人生道路,不難發現這是她自己的選擇,其中包含的到底是爛漫之後的看破紅塵更多,還是落水流花後的無可奈何更多,隻有她自己知道;但不管怎麼說,她既作出了這樣的選擇,說明在她看來這未必不是選擇了一種她以為的幸福,至少是她的一種願望;隻是令人們總感到有幾分不解的是,她當初為什麼不自己直接找人民政府的有關人員,或者別的什麼人去說呢?
我想她不是沒想過,而是她一定想得更多:誰會相信自己?
她相信梅蘭芳會相信她,也會幫助她,僅憑當年梅蘭芳曾買過自己的一把畫扇。事實也證明她的確沒找錯人!
誰說婊子無情,戲子無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