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晚上,武帝又在惡夢中度過一個可怕的夜晚。
進入晚境以來,武帝總是不斷地做著各種夢,這些夢有吉有惡。盡管他知道佛經上說一切“顛倒夢想”,皆是虛妄。但是,他卻總是禁不住對那些夢特別在意,很多時候,他就是憑著那些顛倒之夢來判斷朝廷事務和未來禍福的。夢境一次次破滅,希望一次次渺茫,但他還是期待著這些夢,就像期待著他的那些讓他一次次失望的兒侄一樣。
這天晚上走進他夢中的是他的妻子郗氏。郗氏是那麼年輕,她梳著高高的發髻,發髻上插著的銀簪銀釵閃閃發光。她穿著那套她喜愛的粉紅色的裙衫,生動而又流暢。她裙衫的下擺一直拖到地上,從而遮住了她盈握一勾的小腳。她邁著婀娜的步子款款向他走來,裙子上的環佩叮當作響。他似乎第一次發覺妻子是這樣美麗,這樣落落大方。他說:“好久不見你了啊,你還是那麼年輕,漂亮,可我卻老了。嗬,你一向都在什麼地方?”
妻子說:“我在哪裏你能不清楚嗎?”
他的確不清楚,他隻是奇怪,他好久都不見妻子了。其實,他不見他的其他妻妾也已很久了,包括貴嬪丁令光,包括其他嬪妃吳淑儀、丁充華以及那個阮氏和葛氏。自從那一年他宣布不近女色以後,他所有的妻妾都被禁止進入他的臥室。
“你來了正好,我要送給你一樣好東西。”說完,他卻茫然,他根本不知道他有什麼東西要送給郗氏。他的帝國即將崩潰,他現在已是一無所有,他實在拿不出什麼東西來送給久未謀麵的發妻。但不管怎麼說,意外見到郗氏,他的情緒變得特別的好。
“我恨你,這麼多年了,一直恨你。是你逼死了我。”郗氏在說這些話時,一直微笑著,那種高門大族的女子所特有的矜持而甜甜的微笑,那種曾經讓他攝魂落魄的微笑。
他說:“我封你做了皇後,你總該滿足了吧。”
“你以為我會稀罕嗎?我嫁了你,一點兒也不快樂,真不如嫁給一個鄉間的老農。”
“你不該這麼說,世上的妻子千千萬,但皇後隻有一個。”
“我不在乎這些,我隻在乎平常人的幸福。可是,你卻不能給我,因此我恨你。這麼多年來,我隻有一個願望,那就是殺了你。”
“一個女人的瘋話。”就像寬恕他的任何一個親人一樣,他同樣能夠寬恕郗氏。他說:“你應該為我而感到驕傲,我統治下的帝國維持了四十八年之久,這在東晉以來的曆史上是沒有的。”
“這些和我又有什麼關係?我就是要殺了你。”
“你是一個被嫉妒折磨得無以複加的女人,你嫉妒我有了其他的女人,因為你年老色衰;你嫉妒我有了眾多的兒子,因為你隻會生下一個又一個女兒。你殺了我,她們,還有我眾多的兒子們,他們會饒不了你的。”
郗氏冷笑著,說:“你以為她們會感激你嗎,包括你的那些兒子們,他們同我一樣,哪一個都在想著有一天把你殺掉。”
“你胡說,”他說,“作為皇上,我愛惜我的人民,我讓他們享受近五十年的安樂和太平;我是一個好父親,我對每一個兒女都充滿了仁愛和寬容,他們沒有理由恨我。”
“你以你的仁愛殺了他們,你也以你的仁愛殺了你眾多的國民。”
“你胡說,”武帝有些生氣了,他不能不生氣,“他們隻會感激我,我是這二百年來最好的帝王。”
這時,從四野傳來一陣喊殺之聲,郗氏說,“你看,找你索命的人來了。”
那些人迅速撲到眼前,那隊伍中有他的初戀謝采練,有陪伴他走過艱難時光的丁令光,還有他的太子蕭統、長女蕭玉姚,以及他死去很多年的大哥蕭懿。在他們的背後,是無數麵目不清的人們。所有的人,所有的人都舉著刀子,喊著一個模糊不清的口號向他撲來。他們將明晃晃的刀子對準了他,對準了他的腦袋。他實在不懂,這些親人,這些他至親至愛的親人啊,他們為什麼一個個視他為仇敵,一個個都要置他於死地。
他大叫一聲,從惡夢中醒來。
似乎聽到宮城內外有劈劈叭叭的爆炸聲漸至傳來,忽然想到很久沒有去南郊祭祀天地祖宗了,即刻起床,命人取過他祭祀天地祖宗時所穿的正式禮服。他伸出手,等待左右侍者們將衣服遞給他。然而他伸出的雙臂僵直在那裏,左右侍者垂著頭,一個個臉上露出痛切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