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想像過去無數次訓斥他一樣再狠狠訓斥這個惡棍一頓,但卻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語言,他隻是說:“哭,哭,你就好好地哭吧。總有你哭的。”
武帝穿好衣服,在侍從們的攙扶下來到前殿,說:“宣侯丞相上殿。”
這時候,隻見一個矮個的中年人瘸著腿一步一步地向他走來。他知道,這個人就是侯景了。侯景在典儀官的引導下,在殿下向武帝禮拜,然後就在三公的位置坐下。他認真地打量了一下這個毀滅他朝廷的家夥,微笑著說:“你就是侯景嗎?”
“在下就是。”侯景謙卑地說。這一對生死冤家雖然是在這樣一個特殊的時刻,特殊的地方第一次相見。但其實在很久以前,都各自在心裏無數次想象著對方的形象。此刻,但雙方真的距離這麼近的時候,似乎都覺得對方比自己原先的想象要差很多,至於差在哪裏,卻並不很清楚。侯景坐在那裏,如坐針氈,極不自在。不知為什麼,他的心卟卟地跳著。在這一生裏,他見過無數英雄,不管是殺人如麻的爾朱榮,還是權臣高歡,侯景從來不曾有過一絲膽怯。但不知為什麼,當他與這位南梁天子如此近距離地相向而坐時,竟然禁不住陣陣冷汗從他的脊背直往下流。
這時他聽到武帝問他:“你轉戰沙場很久了,一定很辛苦吧。”
“是的,”侯景回答說,“我在夢裏都盼著回家與老母妻小團聚。”
“你的老母和妻小在哪裏呢?”
“回陛下,我的妻兒老小一家人都被高歡殺了,那裏隻有她們的墳塋。我是在迫不得已中才投靠陛下,陛下卻不容我。”
武帝換了一個話題,又問:“你離開壽陽多久了?”
“回陛下,我離開壽陽快五個月了。”
“你離開壽陽時是多少人?”
“回陛下,那時候隻有八百來人。”
“渡過長江呢?”
“已經有了八千人。”
武帝伸出手指掐了掐,又說:“現在呢?”
侯景心緒漸漸平靜,便又回答說:“整個江南江北,國境之內,現在都是我的人馬。”
武帝不再說話,他垂下頭,似在思索。過了一會兒,他抬起頭說:“我自天監繼位,前後共四十八年,是自東晉江南建都以來在位時間最久的一位,如此說來,我也就滿足了。現在一旦敗在你手裏,一切都是天意。你的名字叫景,拆開來看,就是百日小主。希望你能在這百日內體恤百姓,對你的士兵嚴加管束,讓他們勿再擾民。”
武帝的汙慢,深深的刺痛了侯景的自尊。侯景忽然覺得,眼前的這個老頭,自己實在沒必要對他有絲毫懼意,這個老邁的皇帝,就像是一隻褪去皮毛的獅子,早就失去昔日的威猛。現在,他就是自己的俘虜,他隻要願意,就隨時可以像掐一隻臭蟲一樣掐死他,連氣都不喘一下。但就是這樣一個囚徒,卻仍然端著皇帝的架子,做出一副愛民如子的姿態。他必須殺殺他的霸氣,滅滅他的威風,讓他知道他是怎樣從一個叱吒風雲的人物變成眼下的這副作派的。
侯景坐直了身子,清了清嗓子,大聲地說:“我聽說曾有一些大臣對陛下放膽直言,結果都遭到陛下的斥責,陛下愛聽荒唐讒言,厭惡真情實語。所以才有朱異之流專權於朝廷,從而隔斷陛下與大臣們的一切聯係。我雖也是陛下的臣子,但我卻敢對陛下冒昧直言。這些年來,陛下置天理而不顧,視妖孽為祥瑞。陛下像後漢王莽一樣鄙視儒家經典,卻隻專心於六經的注釋;在陛下的王朝,地痞流氓都能穿上上等的官服,而穿上官服的權貴們不為百姓辦事,卻隻是一味收受賄賂,貪贓枉法,與民為敵。這與那最醜惡的劉玄、司馬倫統治時期有什麼不同?你濫用人民的資產建寺造佛,與笮融、姚興如出一轍;在你的都城,那些豪華的宮殿都屬於士大夫所有,連和尚尼姑都一個個過著上等人的生活。你的太子蕭綱醉心於美色,隻會寫一些香豔詩詞逗女人歡心;邵陵王蕭綸言行荒唐,草菅人命,所到之處,人人四散逃離,如避瘟神;湘東王蕭繹愛財如命,他手下的人沒有一個不是人間蠹蟲;你的政策急於黎庶,卻緩於權貴,京城所以才有朱異三蠹,蕭氏四害,所以才有江千萬、蔡五百、王新車、庾大宅。你將親情用於國家利益,視國為家,結果卻眾叛親離,豫章王蕭綜認賊作父,卻與他的父親誓不兩立,邵陵王蕭綸在他父親尚在人世時就披上孝服。這一切,難道不是你的王朝滅亡前的征兆嗎?可你就是視而不見,或者你明明看出來了,卻以你狂妄的自尊故意視而不見;你的王朝看起來集市繁華,歌舞升平,其實卻是沙土之塔,一觸即崩。我侯景自壽陽起事,不過八百餘人,但卻輕而易舉地渡過長江。我兵臨城下,也隻有八千人馬,卻擊潰你二十萬四方聯軍。是我的將謀兵勇嗎,當然不是,是我侯景有帝王之策嗎,也不是。其實陛下與我一樣明白,一座失去根基的大廈,任何一陣風都能輕易將其吹倒。陛下或許還能再活五百年,或許明天就會去死,但我希望陛下一息尚存,要好好想想其中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