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壘的戲台子上,秋子跟梅麗在演一出滑稽戲。夜間整個尾田,籠在煙霧下,在昏黃勉強的燈光裏,飄蕩著灰黃色跟灰黑色。秋子梅麗在台右側縮頭縮腦,有一張塗抹著紅色的紙簾垂在她們背裏。“做遊戲好不好?憑借老身多年的經驗,我們一定會玩得開心快樂。我也好久沒怎麼開心快樂了。”秋子哀求著,轉而哈哈得意。笑得把一口牙齜露在外麵,與她的小杏臉十分不稱。在戲台的一邊是另一群人,他們既是假的觀眾,又是真的演員。他們負責各式各樣的笑,有忍俊不禁的笑,有水到渠成的笑,有深思熟慮的笑,有豪放不羈的笑。一個、兩個……七個,他們看上去故意把自己的服裝跟發型弄得區別開。“我不要玩遊戲!這太傻了!雖我年紀雖小,可不至於那麼傻!”她大聲喧叫,又毫無情感。她的表演是為了讓人覺得惡心而氣憤,而哭笑不得。因為她要演得既強勢又十分無知,既年幼又激進老辣。台下的民眾,互相傳送起了笑聲,於是渾濁的酒氣也在人群裏飄蕩。母親懷裏跟老太婆手中的那個孩子,看不明白在演什麼,流著口水,把落褲襠上的炒黃豆,撿起來重新放回嘴裏。華平從燈照不到的夜色裏走過來,他嗅著自己的寬袖口,嗅到一股古舊的尿騷。他立馬從口袋裏掏出把木柄的尖刀,割下了那段布,割得袖口裂開。他氣憤不止,緊著牙口,寬厚短須的下巴野蠻扭動,像在嚼野肉。小跑著,他經過眾人的後背,溜向了戲台後。汪汪,狗兒瞎**叫吠著。華平罵道,“小習,你是聞到屎了!”狗兒似乎聽出了責備裏的調侃,在微亮的黑暗中搖頭擺尾起來。他撇下狗,彎弓背,鑽進了帳篷裏去了。“你的袖子怎麼了?多注意點。”老頭的語氣,跟他對狗的語氣恰恰相反,調侃裏是嚴厲的責備。華平自是對老頭,隱隱不服氣,缺乏浪漫。在他的心目中,老頭的骨子裏是浪漫的。他眼神淡淡地直視著老頭的額頭。“嗯……我去了趟茅房,在茅房裏我都能聽到大家的一陣又一陣的哈哈。我在那裏,不起一點作用。”他嚼著舌頭,做著挨訓的心理準備。“不起一點作用,好,你自己看著辦。你已經到了一定的年紀了,我這些年都沒想到呢。”老頭誠懇的說,“別在裝嫩了,也不要胡思亂想那麼多,不管外頭有多動亂,擔起你的責任來。”在這破爛的棚子裏,木匠黑子做的那張還殘留著綠色汁液的台子,上麵蠟燭的火跟缺氧似的。蠟燭邊是另一個木台,做得還算工整。木台上的鏡子滿是劃痕跟油膩的物質,反映出對麵的服裝道具。篳路藍縷的角落,灰的粗布,肮髒的夜色的格調,還突兀出幾根削尖的竹棍,還有一個工具箱,像被火燒過,顯現道道黑色的瘢痕。工具箱裏有木尖、錘子、粉盒、紅色布條、老鼠屎、魚的喉結、牙齒。華平看著鏡子,看著劇團大棚裏的那個角落。他扭頭又看著老頭,看著那張少有的安靜的臉孔。“我可以把棚子外麵染一下嗎?”他征詢的說。“你行,你就幹。”老頭臉色停止了悠然,眉頭緩緩收了起來。“我把它染上三個顏色,白色,綠色跟紅色。我還要在棚子的頂端插上一麵旗。”他說話的神情,全乎不是老頭以前教授他的一種表演方法,而且稚嫩的喉結裏發出粗啞的音色。“你去幹吧!我以後就退下來給你們做飯、打掃、放風、洗衣服都行。”老頭臉上終於禁不住悲涼了。“你也不用管這些,給你口飯吃一口就行了。”他說話好像不要空氣,一個個聲自動從臉上跑出來。“好,我倒看看你有多能!”老頭氣憤了,在他眼睛裏似乎有股酒氣,頓時外頭傳來哄堂大笑,這才另老頭罰站似的大腿鬆弛了一下。“行了行了行了,謙不謙虛是小事一樁,我從沒掛在心上。我從小也沒心思跟村子裏那些調皮鬼逞能打架,這點你心頭跟明鏡一樣。”外麵嘩啦啦的笑聲幾乎要淹沒掉他越說越走心的話語聲,於是棚子裏靜了下來。一個間斷後,老頭發出了幾聲戲很足冷笑。真正困擾著老頭的,一方麵是戲,戲的內容,戲的形式,以至戲的生命。可隔著戲,當下尾田跟公田衝突上的步步升級,雖為毗鄰,卻散發出了兩種全然的氣場了。對於戲而言是哀哉也是幸哉,可就算戲可以留下,與世長存,而當下的芻狗百姓、個人犧牲者施在他心上的力量,莫非大徹大悟不可承受。在老頭遙遠的孩提時代,他的大伯,稻田上的農民,跟人聊起來必然是罵人的玩笑,或者玩笑的罵人。枯瘦的他,被田間的日頭曬得筋疲力盡,口思枯竭。他心裏總是懼怕著那些玩笑帶來的折磨。到了他十六七歲,不止應該到了十八九歲,當時他心頭茫然已成壓力,無處排解。這時候大伯就會跟他到茅屋後頭坐著聊天,讓他放掉爭強好勝,虛榮愛慕之心,當然年輕人都有,沒有就白生了個頭。不過福禍都是命裏的事,你是快活的命就是會快活,是要吃苦頭就得吃苦頭。在那個年紀,他已經有了可觀的學識,跟一定的經驗。對這些話很快釋然,也不見得對他有啟迪,可有可無。此時他頓然念起,偏頗一個念頭,便於年紀也就是偏頗。他不能大徹大悟,目光短短的,不全照見坐到板凳上打理碎物的華平,心裏彌漫起苦澀,像個涼了的草藥罐子。戲完了。秋子梅麗,後麵跟著戲台上陪笑的學徒謝下海棠色的帷幕。她們下台,腳踩著石頭塊,略微鬆動了。觀眾在四麵離散而去。幾個大到八九歲的孩子因沒人看管繞到了戲台後。在冰涼涼的風韻裏,他們感到之前的喜悅在憂傷的化開。他們看到了秋子跟梅麗尋常無奇的背影,並不跟在台上那樣佝僂著。他們已有了很濃的睡意,於是發出幾聲像受了騙似的氣憤,轉過背時,看著人群都消失了。場地上人留下的熱氣也涼淡了。,戲的內容,戲的形式,戲的生命。可隔著戲,當下尾田跟公田之間的矛盾步步升級,兩邊全然是兩種不同的氣場了。這樣的氣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