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4章 靦腆歲月(3)(1 / 3)

孔牆彈了會兒琴,房間裏開著電扇,風把魯桔的頭發撩起來又拂下去。孔牆彈著琴,他彈著彈著就會停下來和魯桔講幾句話,他看著她,對她微微地笑著。兩人講了些閑話,孔牆問她是不是想學琴,魯桔回答說是,魯桔說自己什麼都想學,鋼琴,還有琵琶,魯桔又說自己的母親以前就是唱評彈的,但母親不讓她學這些,因為父親就是跟著一個彈琵琶的人走掉的,況且母親說過,女人總有一天會發胖,女人發了胖就再也穿不進彈琵琶時穿的那種織錦緞旗抱裏去。

魯桔垂著眼瞼,像被催眠似的,不知不覺一口氣說了很多,等她意識到時,又被自己驚了一下,連忙閉口不說。誰知孔牆卻笑了起來,說你怎麼可以什麼都想學呢,又是琵琶又是鋼琴的,不能什麼都要的,什麼都要就會什麼也沒有。你現在還小,還不懂這些,以後長大了就會明白了。

兩人講著話,孔牆忽然想起正在外屋涼著的綠豆湯,他出去盛了一碗,端給魯桔,隨手還帶進來幾隻雞蛋,孔牆說,我來教你一種吃蛋的方法,是純英國式的。魯桔看著孔牆在桌子邊上把蛋的頂部敲了個洞,蛋焼得隻有七八分熟,便有些嫩黃的蛋汁流了出來。孔牆又在雞蛋打開的洞裏麵撤了些胡椒粉,必須要放真正的上等胡椒粉。孔牆說,接著他便如數家珍似地報出一些胡椒粉的名稱。

魯桔笑了,吃得很開心,這沖吃蛋的方式,在於魯桔是第一次,用勺子一勺一勺地舀著虼,那蘸了胡椒粉的蛋黃滋味確實與眾不同,更重要的是那沖全新的超越於吃蛋本身的感受。她覺得孔牆就像一位真正的紳士,那樣優雅,那樣有著別樣的情趣,他把她從慣有的生活軌道裏拉了出來,讓她暫時忘卻了發胖的疲憊的母親,她的苦難,她的壓在箱子底層、再也穿不上身的閃著熒光的織錦緞旗抱,還有她們的小院,父親就是從那裏永遠地離開了她們,而魯桔也就是在那裏,接受了來自於她極為有限的生活裏給予她的一些暗示與警告:女人青春的易逝,和男人的薄情。

孔牆在唱機上放了張唱片。就在注視孔牆的同時,魯桔發現在唱機的旁邊擱著一個相架,裏麵是一對男女的合影。看得出來,其中一個是孔牆。或許是她凝神的姿態引起了孔牆的注意,他略略猶疑了一下,緊接著就解釋說,哦。孔牆說,那是我和我太太的合影,好多年前拍的,現在她在英國。

魯桔連忙也哦了聲以表示應和,接著便又走近了再細看,這一看不要緊,魯桔心裏猛地又驚了一下,因為那照片上年輕時候的孔牆太太,眉眼之間竟然與魯桔有著非常明顯的相似。魯桔臉上那種紅紅的像發燒一樣的感覺又上來了,幸而是背轉著身子,剛剛能夠給予她足夠的時間來進行掩飾。她好像聽見孔牆正在鋼琴上彈著曲子,與唱片上正放著的是同一首,溫和,感傷,非同一般的優雎,這曲子引出了她的一些想象,而那樣的想象更使她回想起昨夜夢裏麵的情景,她能感到他在她身上的那種溫熱,沉沉的撩起欲望,就像完全真實的那樣。在夢裏他還忽然地叫了起來,他放心地使他的臉變形著,因為他以為紮了她的眼睛,所以她就看不到他了一魯桔這樣想著,心裏又是感到羞恥,又是忍不住地繼續要往下麵想著。

電視的地方新聞裏一直在播著雨水和台風的消息。鏡頭上有好多人家已經進水了,有些沿橋臨河的住戶,屋裏的水漫到了桌腳的小半,臉盆漂在水麵上,但小孩子們都挺高興,在電視鏡頭麵前曄啦嘩啦地淌水,還做著鬼臉。因為大水的緣故,好些學校都提前放了假,放假前惡魔般的例行統考也就延期到下季的開學。而那簡直就是遙遙無期的事情。這可真是一個奇怪的夏天。該來的沒來,不該來的統統都來了。老人們談的則是些老經驗,說這樣的大水過後,太陽一出來,地上那些死裏爛貓的腐臭便會漫上來,瘟疫與疾病也將會跟著席卷而來。“逆了天命了”,他們說,該炎熱就要炎熱,該出太陽就要出太陽,萬事萬物都該有這樣一種定理。但說歸這樣說,對於這樣一個離奇的不正常的夏天,人們畢竟懷有某種超越常規的心態,仿佛在共同經曆著奇怪而不可抗拒的事物的時候,人與人之間倒便得客氣了不少,體諒了不少。

有一天,魯桔的那個女同學,和女同學的那位好朋友一起到魯桔家來看她。兩個女孩子嘰嘰喳喳地走進院子,隔老遠魯桔就聽到了淌水的聲音。三個人在一起自然而然地就談到了鋼琴和孔牆。女同學說孔牆很帥,琴彈得也好。她這樣一說,女同學的好朋友就很高興,眯著眼睛轉過頭來看魯桔,仿佛希望她趕快也跟著說,或者其實倒是知道她馬上也會跟著講的。這樣一來,魯桔倒有些尷尬,因為她不清楚,孔牆是否會把她又去過一次他家的事告訴侄女,她在那邊吃那種灑了胡椒粉蛋黃嫩嫩的雞蛋椿,她洞見了孔牆太太的照片,和自己驚人地相象:還有,就是孔牆對她說的一些話,有的她憧了,有的她不懂,更有些她似懂非懂,並且由此產生一種奇異的快感。魯桔猶豫了一下,附和著有些曖昧地笑了笑,然後就借口倒茶走到外間去了。隔了門和牆,魯桔聽見兩個女孩子清亮又故作神秘的笑,她忽然覺得與她們相隔遠了起來。那是她以前從來都沒有過的想覺,她覺得自己有什麼地方與她們不一樣了。她有了秘密。她不再是什麼話都可以對她們講的了,即使其實並沒有什麼是真正不可以講的,她卻也是不願意再講了,她要留一點給她自己。她的嘴角神秘地彎著,心裏有了一種淡淡的不屑與莫名其妙的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