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麼。孔牆說。
魯桔點點頭。
考的是什麼學校?成績出來了嗎?孔牆接著又問。
魯桔就回答說自己考的是醫科大學,是母親替她填的誌願。醫科,五年製的。
孔牆沉默了一刻,吸了口煙。醫科。他嘀咕了一聲,然後仿佛有些抱歉地抬起頭對魯桔笑笑。醫科,怎麼會想到去考醫科的,你應該上藝術學校的,你是個敏感的孩子,你聽得懂肖邦。我真不能想象你手拿手術刀的時候會是個什麼樣子,真不能想象。
茶送上來了。茶葉不太好,陳年的碧螺春。不是小心翼翼蜷著的,而是放肆地伸展了手腳,色澤也黯淡了,蒙了好些風塵味。魯桔吹開浮在杯口的幾片茶葉,喝了一口。是我母親填的誌願。魯桔說,她說醫生是個很保險的職業,手上戴著塑料的手套,手裏拿著手術刀,這種職業很具有主宰性。
孔牆忍不住笑了,魯桔注意到孔牆那隻手指長長,蒼白而透明的手,隨著突然進發的笑聲抖動了一下。你們母女倆可真有意思,孔牆眼裏帶著笑意地看了魯桔一眼,剛才的那種陰鬱也有些淡去了,在眉眼之間化開來,散出去,但是,也就在突然之間,孔牆臉上那種溫和的笑又停住了,他低下頭,長長地吐出了一股煙霧,然後用一沖非常奇怪的表情看著魯桔,說道:你還小,還小,你懂嗎,不管怎樣,這總是幸運的。
正說話間,窗外又在下雨了。魯桔忽然想起了拍照的事情,就問孔牆,下雨了,還拍不拍。孔牆說,拍,當然拍,而且就是要在下雨的時候拍。兩人於是就起身下樓,茶盞仍然還放在那裏,噝瞠地往外冒著熱氣,也不見有人去收,孔牆說待會兒拍完照,要是時間早,就還可以上來喝茶,觴園的茶樓就是這點好,不像手裏拿著手術刀的女醫生一孔牆朝著魯桔做了個鬼臉,笑嘈喀地說道。
兩人在濕漉漉的觴園裏走。到處都在滴水,觴園於是就顯得很綠。小池塘裏的池水已經漫過了石橋,塘裏浮著蓮花。那天魯桔穿了一件剛過膝頭的白色連衣裙,是母親的舊旗抱改的,有些過了時的優雅彌漫在裏麵,又襯著魯桔不諳世事卻又顯得早熟的神態,那種奇妙的效果就很讓孔牆稱讚了一番。在竹林那裏,孔牆給她拍了很多照片,拍著的時候,孔牆的臉藏在照相機後麵,瞬間裏這讓魯桔產生了某種錯覺,仿佛孔牆正紮著一塊布條似的,他正透過布條的縫隙在窺探她一就像夢裏邊的那樣。
就在魯桔胡思亂想的時候,孔牆的手停住了,他放下相機,神情沉靜地看著魯桔,好像有什麼話要講的樣子。他的嘴蠕動了一下,又停住,那種欲言又止的表情讓魯桔莫名其妙地又有些臉熱心跳的感覺她僵立在那裏,不知所措地對孔牆笑了笑,孔牆卻仍然還是不說話,怔怔地若有所思地看著她。魯桔覺得自己眼皮那裏正在越來越澀重起來,有點想哭,又是尷尬,又是無助,仿佛某個還不能暴露的正在悄悄生長著的秘密,突然被置於了燦爛的曰光之下,那秘密被刺得睜不開眼睛,它那水靈靈乳白色的汁液正羞澀地滲了出來,就像青盈的夏曰木瓜。要是孔牆還不舉起手裏的相機,把自己藏進布條一樣的縫隙的後麵,要是他這樣欲言又止地盯著魯桔,卻又一語不發的話,魯桔可就真的要哭出來了。她的眼淚會止也止不住地流出來,不知道究竟是為了什麼,為了誰,而哭了又能怎樣,魯桔隻是覺得心裏有說不出來的委屈,也不知道為了什麼,看到了他,看到了麵前這個有著纖長白皙的手指、並且用它能彈出那樣優美的鋼琴曲的男人,那麼多以前全都忍住了的委屈卻再也忍不住了,不知道這是為什麼。魯桔一點也不知道這究竟是為了什麼。
你的臉上有股陰氣。早上在院子裏刷牙的時候,母親忽然回過頭對魯桔說。魯桔愣了一下,那可能是因為發大水的緣故吧,發大水了,魯桔不知所雲地回答著。天氣出奇的陰涼,根本不像往年的酷暑,手摸在桌上、牆上,全都如同烤過似的灼熱。今年的院牆更像涼涼的玻璃。玻璃。魯桔忽然就想起了有一次孔牆對她說過的一句話,孔牆說,你就像是個玻璃人兒,病病的,小小的,有點曖昧的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