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怎的,魯桔渾身莫名地起了個寒噤。魯桔聽清楚了,他說魯桔聽琴的樣子很像他妻子,他說她像“她”,他說她像那個遠在英國的魯桔從未曾謀麵的女人,雖然魯桔早已在孔牆家的相架上發現了這個不是秘密的秘密,當時她還微微地紅了臉一因為另外一種突然湧動的想象與隱秘。然而就在瞬間以前,在孔牆的揭秘裏,她發現自己雖然仍在替代品的位置,但卻把方糖錯當作了知己。
就在這時,魯桔忽然發現孔牆已經來到了她的身後。他坐了下來,伸出他那隻蒼白透明、五指頎長的手,然後輕輕地放在了魯桔的腰上。你知道嗎,你就像一個玻璃的小人兒,病病的,小小的。魯桔覺得頸頂後麵熱熱的氣息湧了上來,一個男人的氣息。男人。在這種氣息裏麵,她忽然覺得自己真的是小,是弱,是病,她仿佛半點氣力也沒有了,如同孤獨的魂靈,飄蕩在銀針一樣的雨絲裏,她在夢裏的雨中拚了命地尋找孔牆的家,她走上木板樓梯時覺得自己腳步沉澀,眼皮滯重,她其實那時候就明白自己是在做夢,就像一些夢中人一樣,她對夢境的真實度早就了如指掌,她隻是沉迷於此,無力自拔。她從一個夢境跌入另一個夢境,背景卻是相同的一很大的白羅紗的蚊帳,就像水裏的波濤,她隻是順流而下,她隻是認同了這種孤獨與軟弱,心甘情願地回複到一個嬰兒的位置。
魯桔想哭。因為嬰兒總是不分時間與場合地發泄他們對於這個世界的恐懼與擔憂,但魯桔又不敢哭,因為她不具備嬰兒因盲感而滋生的安適與恣意,在變得陌生與肥胖了的母親麵前,她不具備,在已經走了、消失得像水一樣的父親那裏,她更不具備,後來,她遇到了孔牆。他的女人一樣柔軟的手,他的琴聲,把她的小,她的弱,她的病全都攪動了出來,她忽然有了一種類似於回家的感受一然而,就在孔牆那間寫“歡迎回家”的屋子裏,他對她說,她很像他在英國的妻子,“她”過了這個夏天就要回來。她像他的妻子,他對她說。
魯桔覺得自己非常茫然地又隨著水流飄走了。她的心境一下子有點惡劣了起來,不是要哭,而是要忍住哭,至少不能在孔牆麵前哭。但是,他的手攬在她的腰上,溫熱的,這讓她感到了緊張與淡淡的怨根,為了他剛才說的話,也為了那輕輕的讓她幾乎有些喘不過氣來的觸摸。
你像個透明的小人兒。
魯桔聽到孔牆這樣說。她甚至有點弄不清這到底是不是她的一種幻覺,但孔牆肯定不止一次地說過這句話。他的聲音不知是因為激動還是酒意,微微地有些顫動,他的手裏用了點力,想把魯桔的身體扳過來。
我小時候住的地方也有一個彈評彈的人,魯桔又聽到孔牆說,這個城市裏到處都有彈評彈的人,男人和女人,有一次,她伏在我的腿上聽我彈完琴,忽然對我說,她在我的琴聲裏聽到了評彈的那種感覺。我大吃一驚。後來,我想她可能是在講雨聲,她聽到了雨聲,樂器在表現自然界的聲音的時候,往往會出現驚人的相似。
魯桔有些不知所措。她的手被孔牆緊緊地捏著,她能夠非常清楚地聞見孔牆嘴裏的一股酒氣,魯桔完全不能理解,一個男人怎麼能在抓住姑娘雙手的時候仍在談藝術與樂器。孔牆可能真的喝醉了。魯桔心想。
她開始的時候常給我寫信,信裏說,英國也常常下雨,到處都有琴聲,坦聽不到評彈了,她在電話裏教我純英國式的吃蛋的方法,說到一半,她咯咯地笑了起來,她說她買了好多好多的雞蛋,多得幾乎一輩子都吃不了。每次收到她的信或者電話,我就彈很長時間的琴,那一陣子老是下雨,但不是像今年夏天那樣的雨,小小的,下一陣停一陣,讓人感到特別的恍傷。
孔牆輕輕地揉搓著魯桔的手,你真是個孩子。孔牆突然這樣說道,然後非常憐惜地看了一眼魯桔。
魯桔搖搖頭,魯桔覺得自己下意識地搖了搖頭。
那次到孔牆的空房子裏去過以後,魯桔又見過孔牆一次。是在夏天即將過去的一個中午。因為已經有好些天沒有見麵,兩人都有些略微的尷尬,特別是魯桔,低著頭好長時間沒有講話,她隻是發現孔牆仿佛顯得很累的樣子,臉上的神色就像山雨欲來時的天幕。
孔牆請她吃了川菜,是臨河的一家川菜館,廚師與服務員都是正宗的四川人,但店堂裏卻請了幾個唱評彈的。夏天炎熱,又兼著狹小的廚房裏冒出來的油煙,兩個穿旗抱、抱琵琶的小姐臉上油膩膩的,脂粉和汗水融合在一起,一副慘不忍睹的形狀。兩人不免都有些黯然。但菜燒得卻很好,魯桔是頭一回吃川菜,就像頭一回跟著孔牆學吃雞蛋一樣,暗暗的也有些興致。兩人吃得又麻又辣,渾身冒汗,氣氛倒又自然了起來,魯桔告訴孔牆說,考試成績已經出來了,醫科大學沒有考上,錄取的是另外一個專業,將來也是梃保險的職業,但是與藝術無關。孔牆忽然笑了,說,這很好,不要去學藝術,你母親說的是對的,你要多聽你母親的話。魯桔愣了一下,孔牆倒又接著說道:肖邦嗬什麼的,聽聽就可以了,當不得飯吃。魯桔又愣了一下,但一時又不知道用什麼話來回答他,於是就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