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希望、萬民福田、英明卓越之赤鬆德讚座下:
獲頗羅彌告身之大將尚讚摩懷著無比虔敬之心情於馬年布穀鳥首次啼叫時稟告:
時值春日沐浴,萬物複蘇,草綠花紅季節,又當吐蕃與南詔赤誠相攜,將士鼓舞,萬民歡騰,雪域呈現無邊無際吉祥,正待各部落同心合力向唐朝邊境推進之際,為眾人神布施處最上大德赤德祖讚卻遭奸佞歹徒毒害!此實乃吐蕃勝似瘟疫雹災之大難,雪山含悲,江湖嗚咽,瑞鳥哀啼,吉獸狂奔,蓋因真諦導師明燈為暴風吹滅,福田珍寶富庫遭盜賊清空。更令人吃驚且無比氣憤的是,大相末東則布與朗邁色竟然將凶手鎖定為吾子尚修羅,一位剛滿十二歲的乳鷹少年!
如此行事,意欲何為?是遮人耳目,還是混淆黑白?是掩藏真凶,還是挑撥離間?
卑職征戰以來雖未建成驚天動地之偉業,但也秉承先祖意誌,兢兢業業,盡忠效勞。蕃地首王囊日倫讚舉行第一次雪域盟誓時,先祖娘·曾古積極響應,並協王聯絡韋·義策、韋·梅囊、韋·布策、農·準保、蔡邦·納森等五大首領。先祖因功被敕宰輔。至先父尚泣立藏,仍忠心耿耿,經營大業,因征伐有功,被敕侍中,賜大瑟瑟告身。吾初學人語,即被先父教導念誦盟誓詞經典:“……自今而後,定將森波傑棄於背後,定將悉勃野摟於胸前,決不背叛悉勃野讚普,決不使其丟臉,絕對保守秘密。決不把外人當自己人,決不三心二意,決定要英勇獻身,決定拚命忘己,聽從讚普命令,決不受他人甘言誘騙,同心戮力,共保王家,惟天地神祗共知其誌,若有違者,身體屠裂,同於犧牲!如此盟誓。”稍長,無論跳神狩獵,還是歌舞宴飲,皆未敢須臾疏忽。及成年,承蒙讚普垂青,委重任,率吐蕃神軍,與驍將勇士並肩作戰,風馳電掣,攻城掠地,連年克敵,無不獲勝,陸續降服白蘭、蘇毗、多彌、黨項、羊同等部,吐蕃疆域如同雲海般擴大,最終整合吐穀渾全境,又馬不停蹄,叫陣唐人軍,勢如破竹,屢戰屢勝,大批吐穀渾別部及唐人俘虜編為讚普家奴。但俘虜日常交往依然使用唐語及南詔、突厥、白蘭、蘇毗、多彌、黨項、羊同等語言,甚至高句麗及其他小語種。倘若新移民身著吐蕃服,生活狀態依舊,所謂占領,豈不是徒有虛名?
因此,卑職在大協商會議中向讚普建議,全麵推行蕃化政策。哎呀!讚普真乃智慧明燈,人間聖主,他高瞻遠矚,英明果斷,決定在吐蕃與唐朝接壤之青海湖以東地域及瑪域、湟域、碌域命名為“宗喀語言風俗改革實驗區”,集中俘虜,進行蕃化。尚息東讚、尚結息、論泣藏等雖心存異議,但已參加盟誓,不得不勉強服從。於是,尚息東讚首選丹瑪岩,尚結息選擇赤伽蒙約,論泣藏選擇安瓊,最後,剩下邊遠之地瑪域作為卑職教化區。踐行以來,各部成就參差不齊:遊牧奴大致與吐蕃風俗相同,稍加馴化,即可編入軍籍,青壯者為低等士兵,女性及孱弱者為嗢末;農耕奴主體為唐人,粗通文字,冥頑難化,但吾等誌如堅鐵,戮力撫順,性別無論男女,身份無論貧賤,皆令居住穹廬,放牧牛羊,剔發易服,赭麵紋身,限期徹底放棄母語及唐俗,通用蕃語。教化之初,最為難者,乃是語言改革。唐人性格倔強,舌頭硬挺,或明或暗,或多或少,都表現出嚴重抵觸情緒。尚息東讚、尚結息、論泣藏等絞盡腦汁,剛柔相濟,使用多種殘酷手段,效果仍不佳:部屬降俘蕃語達標者相當秋天麻雀毫毛毛之於整個身子,而嘩變遭斬或自殺者則相當野鴨毛之於整個身子。瑪域實驗區情況稍好,俘虜蕃語達標者相當於青海驄鬃毛之於整個身子,從無嘩變或自殺現象,何故?乃得益於吾子尚修羅奇異神功。
睿智聰慧的讚普座下:卑職對您和赤德祖讚,以及曆代雪域聖王,崇敬之心,猶如仰望喜馬拉雅山;感恩之情,堪比滔滔雅魯藏布江,不敢有絲毫遮蔽!然尚修羅出生前後種種異象令卑職疑惑、恐懼,無所適從。這種狀況,卑職征戰多年,從未遇到過。之所以沒在第一時間稟報,乃是因為卑職智識淺陋,不能肯定所見、所聞、所曆是實有,還是虛幻。翻滾糾結至今,仍不敢貿然做出判斷。此次牽涉謀殺赤德祖讚大案,卑職基於去偽存真考慮,鬥膽全盤托出難辨真假與虛實之“相”,惟願明智聖王甄別正理!
眾王之王的讚普座下:在尚修羅之母蒹葭受孕前、受孕、孕育乃至分娩整個過程有多少色兆、香兆、味兆、觸兆,卑職寧願被掛狐尾,遭受恥辱,也不願如實道來。因為,沒有任何證據表明它們與生成中的尚修羅存在必然聯係。是故,隻能從這孩子降生情形說起。尚修羅在石堡城大帥府邸出生時,最先露出半截尖角。卑職嚇壞了。接著,又看見天靈蓋,額頭,耳朵,眉毛,眼睛——他的眼睛黑又亮地睜著,如同兩粒珍珠,又像秋天的青海湖光澤躍閃。詫異中,其鼻梁、嘴唇等徐徐滑出。卑職忐忑不安,凝神屏息傾聽。尚修羅沒有發出常規的第一聲啼哭,相反,以與其年齡極不相符的狀態開始敘述。盡管萬分驚訝,卑職還是冷靜下令,讓所有舍人同時筆錄。尚修羅肢體完全脫離母體後,卑職立即將尚修羅隔離。除負責紀錄之舍人,其他任何人不得接近。蒹葭在陣痛中聽見尚修羅敘述,驚嚇而死。於是,我以守喪為由,謝絕各部僚佐、大將、嗢末代表、粟特商、回紇商等各界人士以各種形式祝賀。尚修羅始終沒有啼哭,他不吃不喝,連續不斷,絮絮叨叨,敘述!卑職盯住他頭上的小小尖角,心煩意亂。卑職盡力克製,集中精力,企圖傾聽敘述,一如組織各部人馬圍剿敵兵。孰料,剛聽清楚一個詞“野馬”,他就轉換成另一種語言,節奏變得急促而乖張。連續三天,卑職獲得最完整的句子是他抓住小根器大聲說:野馬!這是野馬!卑職欣喜,釋然,以為找到了解開玄秘之門的鑰匙。舍人卻說,尚修羅多次提到之野馬意義未明,似是而非。好像是小根器、野馬、野驢、螞蟻、野犛牛、煙霧、雲團、山脊、洪水、浪濤、鳥群、草灘、沙丘、大風、聲影,等等,又好像都不是。他們還說尚修羅把口述時使用的各種語言也統稱為野馬。卑職以為被戲弄,惱怒爆破,親手砍掉六位舍人頭。熬到第四天,卑職心力交瘁,希望有一位舍人的筆錄不同於眾。但是,當舍人把筆錄中的印度語、唐語、大食語、粟特語、突厥語、鐵勒語、龜茲語、於闐語、焉耆語、高昌語、克什米爾語、吐穀渾語、回紇語、南詔語、契丹語、室韋語、新羅語、百濟語、高句麗語、黑水靺鞨語、越喜靺鞨語、拂涅靺鞨語、遠蕃靺鞨語、靺鞨粟末語、奚語等還原到吐蕃語時,卑職又一次陷進黑暗苦惱的泥沼。舍人明知將要被殺頭或腰斬,卻毫無懼色,隨時準備赴死。這種氣質應該屬於得勝將軍的!卑職手握寶刀,渾身顫栗,內心舛成蜂窩。舍人看出卑職猶豫彷徨,從容不迫補充說:尚修羅敘述中不但交替使用以上語言,還夾雜多種嘔啞嘲哳之方言,例如,僅突厥語,就有西突厥語、東突厥語、後突厥語、突騎施語,而鐵勒語更有仆固語、渾語、拔野古語、同羅語、思結語、契苾語、拔悉密語、葛邏祿語等等。卑職氣惱地喝問:尚修羅剛脫離母胎,根本沒有時機學習母語,更不可能接觸外族語,怎會熟練運用如此多種語言?即便其先天精通這些語言,敘述內容從何而來?舍人如此答複:“我們職責是傾聽與實錄,而非闡釋。”卑職知道這些死硬分子殺不怕、不怕殺、怕不殺,便求助苯教師、佛教師、道教士、摩尼教師、祆教師、回紇薩滿師、跳神男、巫師,他們從不同角度做出解釋,都不能讓人信服。相對而言,卑職比較讚同苯教師、薩滿師、跳神人、巫師“靈魂附體現象”說——那些在戰爭中死亡的各族將士靈魂似乎想通過尚修羅純潔的身體傳達某種訴求。這最為接近征戰生活的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