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中一沉,連忙又將目光轉回來,清虛卻不再看他,而是轉向靈機道:“你心性純樸,這很好。數月後便要做‘開山’的功課了,切記磨礪心誌,不可妄想僥幸,隻要循序漸進便可。”

靈機訥訥應聲,不知該說什麼話好。李珣在一旁聽得卻是心弦顫動,隻覺得清虛所言,倒有大半是對著自己說的,什麼磨礪心誌,什麼妄想僥幸,句句意有所指。難道他看出什麼了?

想到這裏,他的心髒不住怦怦亂跳,怎麼壓也壓不住。而這一切,都被清虛看在眼裏,他向李珣這邊掃了一眼,就這一眼,便讓李珣全身發麻。

這時,便是傻子也知道,清虛對他已有成見,被這樣一個宗門前輩“惦記”著,李珣連想死的心都有了。而更令他感到鬱結的是,直至如今,他還不知道自己到底什麼地方露出了破綻。

他到底年紀還小,隻覺得前途渺茫,生死未卜,不覺想哭出聲,全憑著內心的倔強撐了下來。他已有些模糊的目光卻察覺到清虛臉上微微一動,似乎沒有了之前的冷硬。

“莫非別有緣故?”

也就是一閃念的功夫,李珣近乎本能地調整了麵部肌肉──唇角微微的下垂,頰側輕輕的抽動,擺出一個孩童倔強且又委屈的神情來。

最妙的是,這神情就僅僅是微露三兩分,可說不鹹不淡,恰到好處,沒有一絲做作。

這番調整實在是微妙得緊,但一旁的靈機,卻全然無法理解這等細微的轉變,隻是隱然覺得這裏的氣氛變了一些,他雖然個性老實,不過被這氣氛一影響,也覺得很不自在。抬頭一看,正瞧見清虛微微蹙起的眉頭。

看見了李詢的表情,清虛忽然覺得,剛剛自己的態度有些不妥。世上相似的人這麼多,自己總不能把對那人的厭惡之情牽連到這孩子身上,心念一轉間,就生出些歉意。

隻不過,再轉念一想,他又覺得,眼前這個孩子委實也太過聰明了一些,自己不過是稍稍露出了一點疏遠之意,便被他察覺。方才對自己的察言觀色,也把握得很準確,倒不愧是出身帝王之家……

幾個念頭交雜在一起,那個已經許久不見的人影便又在腦中閃動,他心中竟生出已數百年沒有的煩悶來。再看了一眼李珣,他終於決定對這孩子講幾句話:“李珣。”

“弟子在!”

李珣的應聲有些低落,清虛自然聽得明白,但他並不在意,而是接著道:“我問你。修仙之道,機緣、心智、根骨,三者缺一不可,你可知道?”

李珣謹言道:“弟子知道。”

“那你覺得,這三者以何者為先?”

“機緣!機緣為仙道發端。”

清虛點點頭,又道:“沒錯,不過既到此地,便是有機緣。那你覺得,後兩者當以何為先?”

李珣正想開口,驀地怔住了,他本想說“心智”的,但他已感覺到,眼前這清虛仙師,似乎頗不喜他的心機繁複,若真說出口,說不定又要惹惱他。可是,若要說“根骨”,卻又是口不對心,難保對方瞧不出來。

一時間,他竟是進退兩難。才怔了一會,卻猛然醒悟──糟了!

清虛提出的問題,答案本是最單純不過,機緣第一,心智第二,根骨第三。其中心智並非機心,而是包括悟性、毅力等一係列因素的集合。任何一個低輩弟子,都可琅琅上口。

如果他真的心思純樸,胸無雜念,必然是脫口而出,不假藻飾。可偏偏他投鼠忌器,臨陣猶豫,錯失大好良機,怕早被清虛道人看個通透,如此再說什麼都遲了!

李珣心中暗恨竟然進退失據,大失水準,又惱又驚,頓時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清虛見他模樣,心中通明透亮,也是無奈搖頭,長歎一聲:“福禍本無門,唯人自招。”

李珣想開口,但在清虛道人的目光之下,隻覺得說什麼都無法遮掩心中念頭,全身力氣,在刹那間一掃而空,兩腿一軟,竟是跪倒地上,口中隻是囁嚅道:“弟子,弟子……”

清虛冷然問道:“難道你還想心存僥幸?狡辯剛剛真是說不出來?”

“弟子知錯,不應該擅動心機……”

清虛臉上的神色略微鬆弛了一些,但看到李珣臉上那似曾相識的神氣,心中又是一突:“由麵知人,這兩人如此相似,心性或許也差不多,不要養了個狼崽子出來!”

心中計較已定,他麵色又是一沉:“小小年紀,對師長竟也用上了心機!如此之心早就偏離了正道,你便是修了道,也隻會入了魔道!還待在這裏幹什麼?”

此話一出,李珣腦中當真如霹靂擊中,霎時間一片空白,他身子一軟,已伏在地上,隻是哭道:“仙師慈悲!仙師慈悲!”

一旁的靈機看得莫名其妙,聽兩人隻是對了幾句牛頭不對馬嘴的話,珣師弟竟似是尋死覓活般嚎啕大哭,這到底是哪門子玄機?

清虛又放緩了語氣:“你來也富貴,去也富貴,豈不比那些人要強得太多,又何必做此情態!”

李珣也不答話,隻是叩頭如搗蒜。這時,他是半點兒心機也不敢動,每下都實實在在,隻叩個三五下,便被潭邊的卵石碰破了額頭,頓時鮮血橫流。

靈機見狀已經嚇傻,他哆哆嗦嗦地也跪了下去,雖全憑一腔義氣,但臉上仍滿是迷茫。

清虛見李珣如此,臉上卻越發不動聲色,他心中雖也有些憐惜此等美質,但他修道千年,作出的決定絕不會隨意更改,李珣如此反應,更是堅定了他的念頭。

他歎息一聲道:“機心不除,便生魔障,即使有道德教化之力,也未必能把持得住。你這孩兒,雖然也是難得英才,奈何……”

他嘴上說得溫和無奈,卻有一種不容違抗的堅決。

此時,李珣腦中已是一片空白,隻知道叩頭不止,力道還不見減輕,直至皮爛露骨,也沒有停下。

清虛看在眼中,略一搖頭,揮袖發出一股暗勁,擋住他的自殘舉動,李珣全身發軟,坐倒在地。

見他坐倒,清虛道人轉身便走,走了兩步,忽又開口道:“看你仍有向道之心,我也不願強迫你,就再留你一年時光,讓你打熬體魄,沉澱心思,便是回去塵俗,在朝堂上也能為天下萬民謀求福祉,你要好好把握。”

就在李珣絕望的目光中,清虛道人的身形杳然消逝,便如一個虛幻不實的氣泡,“啵”的一聲,便化為虛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