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隱飛升時的異象,對清溟而言,即使相隔百年也依然曆曆在目,他記起來,當時轟擊鍾隱的雷火臨近結束時,便有這麼一層紅雲意圖彌漫開來,卻被鍾隱反手一劍,封了回去。

隻是現在,再沒有像鍾隱那樣的絕代高人,而最接近的一位,看起來倒很是樂觀其成。

轉眼間,紅雲便蔓延了大半個天空,這血紅顏色一層又一層堆積上去,厚重之餘更顯得沉沉欲墜,而雲層自發翻滾,如浪如濤,隔了遙遠的距離,眾人鼻中竟有腥氣侵入。

紅雲堆積,最初的火劫金瞳卻漸漸被淹沒進去,便是中央那道奪目金光,也漸漸微弱下去。

隨著那光芒隱退,雲間自生變化,忽現出千百雷光,在雲層間遊動,時隱時滅,乍一看去,更像是無數扭動翻滾的長蛇,詭異非常。

沒等諸修士辨清這紅雲雷光的虛實,紅雲深處,金瞳光芒突又大盛,一個明滅變化的間隔,那光卻是變得高度集中。

十餘裏之外,正搖搖晃晃力圖穩住身形的洛歧昌陡然一僵,僵住的並不僅僅是他的身體,還包括他周身一切元氣流動!

在場的都是此界最頂尖的人物,對天心運轉、功數生滅都有最敏銳而直接的感應,在他們的感覺裏,洛歧昌愣住的刹那,蒼穹之上,金眼火劫的功煞洪流,前所未有的大爆發!

“不好!”厲鬥量失聲叫了出來,身形甫動,便又硬生生停下。

若不是他對真息的操控已到了極致,再動個兩三寸,四肢百骸內的強絕火力便要應機而發,那時候,他的下場,就是如同洛歧昌這樣——遠處,洛歧昌五官七竅同時噴火!

那不是凡火,而是燃卻修士最精純的一點兒生機,在心竅內蓬然點亮的心火。當心火燃燒,修士周身諸竅穴如斯回應,轟聲爆燃,焰光直通泥丸宮,再穿透天靈與九天劫煞相接,天人交感之下,某種無以言喻的力量從夜空金瞳中射出,透過這一道連係,暫壓落到洛歧昌泥丸宮中。

泥丸宮中正焰火飛騰,兩股力量在泥丸宮中相撞,卻沒有任何聲息,然而高空中所有人的心頭,都震了一下。

在那瞬間,一切生機湮滅!

這一刻,時間似乎也隨之停滯,冥冥中似乎有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掐住厲鬥量等人的心髒,也許隻要再加一點兒力氣,便可以將那脆弱的器官捏破!

“哧”的一聲長音,驚碎了僵滯的空氣,一道淡青光華衝開洛歧昌已經嚴重變形的頂門,朝西南方向電射而去,這是洛歧昌在火劫中殘留的一點靈識,在千鈞一發之際逃脫出來。

這脫離絕地的靈識仍是修士元神、識神混雜的產物,先天後天之氣交織一起,性靈蒙昧,卻盡包修士一生識見信息,並有諸多修行妙識,若能成功轉世,又經同道指引繼續修行。五百年後,便又能屹立於世,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當然……這要真的成功轉世才成!

靈識之光轉眼便遠去百裏之外,然而一道有兒臂粗細的暗紅雲氣,卻已無聲無息的垂流而下。

前後變故發生的實在太快,遠超眾人反應的極限,這邊清溟等人還來不及生出合適的心思,便見此暗紅之氣從天而降,彷佛妖魔長臂,隻一探,飛射的靈識之光便光華黯淡,夾在雲氣縫隙裏,被倒卷而上。

“敕!”

危急之時,卻是清溟最先動作,他舍了一身玄門劍氣不用,口鼻含氣,同發清濁之音,生成一句符文敕令,同時大袖一擺,從中飛出一件令牌狀的器物,迎風而上,才飛騰數十丈,便放射出蒙縈紫光。

這紫光如有靈性,亦是當空飛射,竟堪堪與卷回的雲氣追個首尾相接。紫光透入紅雲,照徹尺餘方圓,隻見那一點靈識光華被千百道紅絲捆縛,更漸漸受此顏色浸染,變得混濁起來。

清溟按住胸口翻騰的氣血,又發敕令,紫光隨之再亮三分,透入垂流紅雲之中,打散雲氣,反將那點靈識光華包裹在內,向後拖拽。

這令牌模樣的器物,實是清溟為日後劫數準備的一件本命靈牌,最能護持靈識,以備萬一。此時為了給洛歧昌奪得一線生機,他咬牙使出,務必將劍皇靈識收納其中。

便在此時,眾人耳邊,都透入古音一聲冷笑。

笑音未落,一道暗紅雷火從雲層中透出,轉眼撕裂虛空,將黯淡光痕烙在眾修士的眼中。

清脆炸音響起,本命靈牌轟聲破碎,紫光驟息,清溟慘哼一聲,受此力波及,又是一口鮮血噴出來,卻是隻能眼睜睜看著紅雲翻卷,將洛歧昌僅存的一點靈識吞沒進去。

在靈識光華熄火的刹那,高空之上尖音驟起,似萬鬼厲笑,無數道刺耳聲音彙合成一處,惹得人耳轟鳴。千裏虛空,一時間上下倒顛,陰風慘慘,如墜鬼獄。

也是此刻,劫火已蔓延到洛歧昌殘軀上的每個角落,一切生機元氣都不是阻力,而是助燃的材料,所以火光肆虐,在燃燒到極致時,便從殘破的人體內噴發出來——那火已經失去了火的形態,而化為了純粹的光,洛歧昌的殘軀便是這強光中小小的一抹黑影,一陣罡風吹過,便無聲無息的消散掉了。

劍皇洛歧昌,就此死難!

就算諸位宗師見慣了生死,也不止一次經曆過大劫之下好友同門形神俱滅的慘事,可一代劍皇灰飛煙滅的情景,仍化為難以抵禦的衝擊,強襲心頭。

便在此吋,古音刀鋒般的眼神從他們臉上劃過:“聽說,你們是要借我來度劫?”

古音的噪子空靈優雅,一絲煙火之氣也無,但聽在諸宗師耳中,卻是惡毒到極致的諷刺。

至此他們才知道,之前古音雖然一直忙於控製功煞,但對他們的打算卻是了如指掌,而在洛歧昌身殞之後挑明此事,便如同兩記正反陰陽的耳光,狠抽在諸位宗師臉上。

“時勢變易,天心輪轉,這不過是最基本的道理,可笑你們至今不悟,仍異想天開,隻道是幾萬年來一成不變的劫數。也許這就是劫數吧!度劫的卻是整個天地大局,要麼就此開啟新生,要麼在死水中發臭,至於你們……充其量不過是浮遊在天地中的蟲豸,宙火劫煞之下,灰飛煙滅才是正理!”

語至深處,古音燦然一笑,目光竟又回到清溟身上:“這道理還是我從鍾隱那裏得來。”

當那熟悉的名字鑽入耳孔,清溟腦中轟然一響,一時間竟不知此身何在。

“莫要中她惑心之術!”

厲鬥量的吼聲是如此模糊,倒像是在遙遠至極之處傳來,清溟聽在耳中,卻是激靈靈打個寒顫,手上不自覺握緊劍柄。

此時,古音朗朗清音已經擴散開來,十裏範圍之內,人盡得聞:“看在鍾隱麵上,我饒你不死,你若還知些羞恥,快快滾回山去,就此緊閉山門,等他百十年月,待大變過後,他日,五門閥中,說不定還有你們明心劍宗一個!”

心照法劍鏘聲鳴響,隻是這次劍吟,卻抵不過那狂濤巨浪一般的衝擊,清溟隻覺得自家心神飄搖激蕩,無憑無依。

他竟然就信了古音毫無根據的一麵之辭,才一入耳,他就信了。

看似荒謬,但清溟心中透亮,不是他輕信於人,而是冥冥中那一線感應,至今才真正明晰罷了。

事實上,自從九天雷火降臨在東海上的那一刻起,他便有些感應,尤其是李珣、水鏡先生、水蝶蘭等先後現身解讀那詭異局麵時,他更是心神不寧。

此後事態連續變化,固然讓人眼花繚亂,但也從各個角度投下懷疑的種子,隻不過這種心思被他有意無意的壓製,一直沒有顯化出來。

直至眼下,從古音唇間蹦出那個名字,便像是掀起心底那層幕布,原來答案本來就有,隻是之前蓋若,故作不知而已。

問溯千年,清溟依稀看到了,坐忘峰上,那抿唇按劍,為師妹鳴不平的修士模樣。

“我有一劍在手,何人能擋?”

“天擋、地擋、人心能擋!”思及當時師徒對話,清溟隻覺得心頭沉鬱,呼吸不得:“師弟,恩師當年的安排,你竟是憤恨至今麼?”

高空中,有那麼一瞬間,氣氛變得非常詭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清溟身上,每個人的心思都不一樣,但對清溟而言,又沒有任何差別。

如果這也是一種劫數,清溟不認為自己能挺得過去。

“昂!”

突來的吼嘯聲擊碎了詭異的氣氛。清溟打個了寒顫,像是從夢中醒來,在他耳中,原本野性的吼聲卻更像是晨鍾暮鼓,直抵心田。

“半成居士?”

此地能發出這種吼擊穿他人心底的,也隻有那一位了,清溟畢竟是修行千載,心性修養近乎圓融無缺,一震之下,心神便澄清許多。

此時,大風起兮。

長風萬裏,虎嘯天地。

絕代妖魔的雄渾傲岸,是經過數萬年來天地劫煞的層層打壓,沉澱而來,那曆經歲月磨礪的大氣魄勃然而出之際,便是頭頂蒼天,也要禮讓三分。

十丈虎影,駕長風、禦雲氣,身形未至,深藏千年的凶厲野性,已是淩厲如刀,破空斬來。

蒼穹之上,千裏血雲,驀然中分!

千百道雷光扭曲炸裂,其中更有青灰鬼影,閃滅如煙。

混濁血雲翻滾著想要合攏,卻被那淩厲殺息凍結,張開寬及十裏的裂隙,任巨大虎影自其中一掠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