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吝嗇鬼許的願·情人起的誓(3 / 3)

傍晚五點光景,葛朗台從安越回來了,他把金子換了一萬四千法郎,荷包裏藏著王家庫券,在沒有拿去購買公債以前還有利息可拿。他把高諾阿萊留在安越,照顧那幾匹累得要死的馬,等它們將養好了再慢慢趕回。

“太太,我從安越回來呢,”他說,“我肚子餓了。”

“從昨天到現在沒有吃過東西嗎?”拿儂在廚房裏嚷著問。

“沒有。”老頭兒回答。

拿儂端上菜湯。全家正在用飯,台·格拉桑來聽取他主顧的指示了。葛朗台老頭簡直沒有看到他的侄兒。

“你先吃飯罷,葛朗台,”銀行家說,“咱們等會再談。你知道安越的金價嗎?有人特地從南德趕去收買。我想送一點兒去拋售。”

“不必了,”好家夥回答說,“已經到了很多。咱們是好朋友,不能讓你白跑一趟。”

“可是金價到了十三法郎五十生丁呢。”

“應當說到過這個價錢。”

“你鬼使神差的又從哪兒來呀?”

“昨天夜裏我到了安越。”葛朗台低聲回答。

銀行家驚訝得打了一個寒噤。隨後兩人咬著耳朵交談,談話中,台·格拉桑與葛朗台對查理望了好幾次。大概是老箍桶匠說出要銀行家買進十萬法郎公債的時候吧,台·格拉桑又做了一個驚訝的動作。他對查理說:

“葛朗台先生,我要上巴黎去;要是你有什麼事教我辦……”

“沒有什麼事,先生,謝謝你。”查理回答。

“能不能再謝得客氣一點,侄兒?他是去料理琪奧默·葛朗台號子的事情的。”

“難道還有什麼希望嗎?”查理問。

“哎,”老箍桶匠驕傲的神氣裝得逼真,“你不是我的侄兒嗎?你的名譽便是我們的。你不是姓葛朗台嗎?”

查理站起來,抓著葛朗台老頭擁抱了,然後臉色發白的走了出去。歐也妮望著父親,欽佩到了萬分。

“行了。再會吧,好朋友;一切拜托,把那般人灌飽迷湯再說。”

兩位軍師握了握手;老箍桶匠把銀行家一直送到大門;然後關了門回來,埋在安樂椅裏對拿儂說:

“把果子酒拿來!”

但他過於興奮了,沒法坐下,起身瞧了瞧特·拉·裴德裏埃先生的肖像,踏著拿儂所謂的舞步,嘴裏唱起歌來:

法蘭西的禦林軍中哎

我有過一個好爸爸……

拿儂,葛朗台太太,歐也妮,不聲不響的彼此瞪了一眼。老頭兒快樂到極點的時候,她們總有些害怕。

晚會不久就告結束。先是葛朗台老頭要早睡;而他一睡覺,家裏便應當全體睡覺:正好像奧古斯特一喝酒,波蘭全國都該醉倒[17]。其次,拿儂,查理,歐也妮,疲倦也不下於主人。至於葛朗台太太,一向是依照丈夫的意誌睡覺,吃喝,走路的。可是在飯後等待消化的兩小時中間,從來沒有那麼高興的老箍桶匠,發表了他的不少怪論,我們隻要舉出一二句,就可見出他的思想。他喝完了果子酒,望著杯子說:

“嘴唇剛剛碰到,杯子就幹了!做人也是這樣。不能要了現在,又要過去。錢不能又花出去又留在你袋裏。要不然人生真是太美了。”

他說說笑笑,和氣得很。拿儂搬紡車來的時候,他說:

“你也累了,不用績麻了。”

“啊,好!……不過我要厭煩呢。”女用人回答。

“可憐的拿儂!要不要來一杯果子酒?”

“啊!果子酒,我不反對;太太比藥劑師做得還要好。他們賣的哪裏是酒,竟是藥。”

“他們糖放的太多,一點酒味兒都沒有了。”老頭兒說。

下一天早上八點鍾,全家聚在一塊用早餐的時候,第一次有了真正融融泄泄的氣象。苦難已經使葛朗台太太,歐也妮,和查理精神上有了聯係,連拿儂也不知不覺的同情他們。四個人變了一家。至於葛朗台老頭,吝嗇的欲望滿足了,眼見花花公子不久就要動身,除了到南德的旅費以外不用他多花一個錢,所以雖然家裏住著這個客,他也不放在心上了。他聽任兩個孩子——對歐也妮與查理他是這樣稱呼的——在葛朗台太太監督之下自由行動;關於禮教的事,他是完全信任太太的。草原與路旁的土溝要整理,洛阿河畔要種白楊,法勞豐和莊園有冬天的工作,使他沒有工夫再管旁的事。從此,歐也妮進入了愛情裏的春天。自從她半夜裏把財寶送給了堂兄弟之後,她的心也跟著財寶一起去了。兩人懷著同樣的秘密,彼此瞧望的時候都表示出心心相印的了解,把他們的情感加深了,更親密,更相契,使他們差不多生活在另一個世界上。親族之間不作興有溫柔的口吻與含情的目光麼?因此歐也妮竭力使堂兄弟領略愛情初期的、兒童般的歡喜,來忘掉他的痛苦。

愛情的開始與生命的開始,頗有些動人的相似之處。我們不是用甜蜜的歌聲與和善的目光催眠孩子嗎?我們不是對他講奇妙的故事,點綴他的前程嗎?希望不是對他老展開著光明的翅翼嗎?他不是忽而樂極而涕,忽而痛極而號嗎?他不是為了一些無聊的小事爭吵嗎,或是為了造活動宮殿的石子,或是為了摘下來就忘掉的鮮花?他不是拚命要抓住時間,急於長大嗎?戀愛是我們第二次的脫胎換骨。在歐也妮與查理之間,童年與愛情簡直是一樁事情:初戀的狂熱,附帶著一切應有的瘋癲,使原來被哀傷包裹的心格外覺得蘇慰。

這愛情的誕生是在喪服之下掙紮出來的,所以跟這所破舊的屋子,與樸素的內地氣息更顯得調和。在靜寂的院子裏,靠井邊與堂姊交談幾句;坐在園中長滿青苔的凳上,一本正經的談著廢話,直到日落時分;或者在圍牆下寧靜的氣氛中,好似在教堂的拱廊下麵,一同默想:查理這才懂得了愛情的聖潔。因為他的貴族太太,他親愛的阿納德,隻給他領略到愛情中暴風雨般的騷動。這時他離開了愛嬌的,虛榮的,熱鬧的,巴黎式的情欲,來體味真正而純粹的愛。他喜歡這屋子,也不覺得這屋裏的生活習慣如何可笑了。

他清早就下樓,趁葛朗台沒有來分配糧食之前,跟歐也妮談一會;一聽到老頭兒的腳聲在樓梯上響,他馬上溜進花園。這種清晨的約會,連母親也不知道而拿儂裝作看不見的約會,使他們有一點小小的犯罪感覺,為最純潔的愛情添上幾分偷嚐禁果似的快感。等到用過早餐,葛朗台出門視察田地與種植的時光,查理便跟母女倆在一起,幫她們繞線團,看她們做活,聽她們閑話,體味那從來未有的快樂。這種近乎修院生活的樸素,使他看了大為感動,從而認識這兩顆不知世界為何物的靈魂之美。他本以為法國不可能再有這種風氣,要就在德國,而且隻是荒唐無稽的存在於奧古斯特·拉風丹的小說之中[18]。可是不久他發覺歐也妮竟是理想中的歌德的瑪葛麗德,而且還沒有瑪葛麗德的缺點。

一天又一天,他的眼神,說話,把可憐的姑娘迷住了,一任愛情的熱浪擺布;她抓著她的幸福,猶如遊泳的人抓著一根楊柳枝條想上岸休息。日子飛一般的過去,其間最愉快的時光,不是已經為了即將臨到的離別而顯得淒涼黯淡嗎?每過一天,總有一些事提醒他們。台·格拉桑走了三天之後,葛朗台帶了查理上初級裁判所,莊嚴得了不得,那是內地人在這種場合慣有的態度;他教查理簽了一份拋棄繼承權的聲明書。可怕的聲明!簡直是離宗叛教似的文件。他又到克羅旭公證人那兒,繕就兩份委托書,一份給台·格拉桑,一份給代他出售家具的朋友。隨後他得填寫申請書領取出國的護照。末了當查理定做的簡單的孝服從巴黎送來之後,他在索漠城裏叫了一個裁縫來,把多餘的衣衫賣掉。這件事教葛朗台老頭大為高興。他看見侄兒穿著粗呢的黑衣服時,便說:

“這樣才像一個想出門發財的人哩。好,很好!”

“放心,伯父,”查理回答,“我知道在我現在的地位怎樣做人。”

002

老頭兒看見查理手中捧著金子,不由得眼睛一亮,問道:

“做什麼?”

“伯父,我把紐扣,戒指,所有值幾個錢的小東西集了起來;可是我在索漠一個人都不認識,想請你……”

“教我買下來嗎?”葛朗台打斷了他的話。

“不是的,伯父,想請你介紹一個規規矩矩的人……”

“給我吧,侄兒;我到上麵去替你估一估,告訴你一個準確的價值,差不了一生丁。”他把一條長的金鏈瞧了瞧說:“這是首飾金,十八開到十六開。”

老頭兒伸出大手把大堆金子拿走了。

“大姊,”查理說,“這兩顆鈕子送給你,係上一根絲帶,正好套在手腕裏。現在正時行這種手鐲。”

“我不客氣,收下了,弟弟。”她說著對他會心的望了一眼。

“伯母,這是先母的針箍,我一向當作寶貝般放在旅行梳妝匣裏的。”

查理說著,把一個玲瓏可愛的金頂針送給葛朗台太太,那是她想了十年而沒有到手的東西。老母親眼中含著淚,回答說:

“真不知道怎樣謝你才好呢,侄兒。我做早課夜課的時候,要極誠心的禱告出門人的平安。我不在之後,歐也妮會把它保存好的。”

“侄兒,一共值九百八十九法郎七十五生丁,”葛朗台推門進來說,“免得你麻煩去賣給人家,我來給你現款吧……裏佛作十足算。”

在洛阿河一帶,裏佛作十足算的意思,是指六法郎一枚的銀幣,不扣成色,算足六法郎。

“我不敢開口要你買,”查理回答,“可是在你的城裏變賣首飾,真有點不好意思。拿破侖說過,髒衣服得躲在家裏洗。所以我得謝謝你的好意。”

葛朗台搔搔耳朵,一會兒大家都沒有話說。

“親愛的伯父,”查理不安的望著他,似乎怕他多疑,“大姊跟伯母,都賞臉收了我一點小意思做紀念;你能不能也收下這副袖鈕,我已經用不著了,可是能教你想起一個可憐的孩子在外麵沒有忘掉他的骨肉。從今以後他的親人隻剩你們了。”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你怎麼能把東西送光呢?……你拿了什麼,太太?”他饞的轉過身來問。“啊!一個金頂針。——你呢,小乖乖?噢,鑽石搭扣。——好吧,孩子,你的袖鈕我拿了,”他握著查理的手,“可是答應我……替你付……你的……是呀……上印度去的旅費。是的,你的路費由我來。尤其是,孩子,替你估首飾的時候,我隻算了金子,也許手工還值點兒錢。所以,就這樣辦吧。我給你一千五百法郎……裏佛作十足算,那是問克羅旭借的,家裏一個銅子都沒有了,除非班羅德把欠租送來。對啦,對啦,我這就找他去。”

他拿了帽子,戴上手套,走了。

“你就走了嗎?”歐也妮說著,對他又悲哀又欽佩的望了一眼。

“該走了。”他低下頭回答。

幾天以來,查理的態度,舉動,言語,顯出他悲痛到了極點,可是鑒於責任的重大,已經在憂患中磨煉出簇新的勇氣。他不再長籲短歎,他變為大人了。所以看到他穿著粗呢的黑衣服下樓,跟蒼白的臉色與憂鬱不歡的神態非常調和的時候,歐也妮把堂兄弟的性格看得更清楚了。這一天,母女倆開始戴孝,和查理一同到本區教堂去參加為琪奧默·葛朗台舉行的追思彌撒。

午飯時分,查理收到幾封巴黎的來信,一齊看完了。

“喂,弟弟,事情辦得滿意嗎?”歐也妮低聲問。

“女兒,不作興問這些話,”葛朗台批評道,“嘿!我從來不說自己的事,幹嗎你要管堂兄弟的閑事?別打攪他。”

“噢!我沒有什麼秘密哪。”查理說。

“咄,咄,咄,咄!侄兒,以後你會知道,做買賣就得嘴緊。”

等到兩個情人走在花園裏的時候,查理挽著歐也妮坐在胡桃樹下的破凳上對她說:

“我沒有把阿風斯看錯,他態度好極了,把我的事辦得很謹慎很忠心。我巴黎的私債全還清了,所有的家具都賣了好價錢;他又告訴我,他請教了一個走遠洋的船主,把剩下的三千法郎買了一批歐洲的小玩意,可以在印度大大賺一筆錢的貨。他把我的行李都發送到南德,那邊有一條船開往爪哇。不出五天,歐也妮,我們得分別了,也許是永別,至少也很長久。我的貨,跟兩個朋友寄給我的一萬法郎,不過是小小的開頭。沒有好幾年我休想回來。親愛的大姊,別把你的一生跟我的放在一起,我可能死在外邊,也許你有機會遇到有錢的親事……”

“你愛我嗎?……”她問。

“噢!我多愛你。”音調的深沉顯得感情也是一樣的深。

“我等你,查理。喲,天哪!父親在樓窗口。”她把逼近來想擁抱她的堂兄弟推開。

她逃到門洞下麵,查理一路跟著;她躲到樓梯腳下,打開了過道裏的門;後來不知怎的,歐也妮到了靠近拿儂的小房間,走道裏最黑的地方;一路跟著來的查理,抓住她的手放在他心口,挽了她的腰把她輕輕貼在自己身上。歐也妮不再撐拒了,她受了,也給了一個最純潔、最溫馨、最傾心相與的親吻。

“親愛的歐也妮,”查理說,“堂兄弟勝過兄弟,他可以娶你。”

“好吧,一言為定!”拿儂打開她黑房間的門嚷道。

兩個情人吃了一驚,溜進堂屋,歐也妮拿起她的活計,查理拿起葛朗台太太的禱告書念著《聖母經》。

“呦!”拿儂說,“咱們都在禱告哪。”

查理一宣布行期,葛朗台便大忙特忙起來,表示對侄兒的關切;凡是不用花錢的地方他都很闊氣。他去找一個裝箱的木匠,回來卻說箱子要價太高,便自告奮勇,定要利用家中的舊板由他自己來做;他清早起身,把薄板鋸呀,刨呀,釘呀,釘成幾口很好的箱子,把查理的東西全部裝了進去;他又負責裝上船,保了險,從水道運出,以便準時送到南德。

自從過道裏一吻之後,歐也妮愈覺得日子飛也似的快得可怕。有時她竟想跟堂兄弟一起走。凡是領略過最難分割的熱情的人,領略過因年齡,時間,不治的疾病,或什麼宿命的打擊,以致熱情存在的時期一天短似一天的人,便不難懂得歐也妮的苦惱。她常常在花園裏一邊走一邊哭,如今這園子,院子,屋子,城,對她都太窄了;她已經在茫無邊際的大海上飛翔。

終於到了動身的前夜。早上,趁葛朗台與拿儂都不在家,藏有兩張肖像的寶匣,給莊嚴地放進了櫃子上唯一有鎖鑰而放著空錢袋的抽鬥。存放的時候免不了幾番親吻幾番流淚。歐也妮把鑰匙藏在胸口的時光,竟沒有勇氣阻止查理親吻她的胸脯。

“它永久在這裏,朋友。”

“那麼我的心也永久在這裏。”

“啊!查理,這不行。”她略帶幾分埋怨的口氣。

“我們不是已經結婚了嗎?”他回答,“你已經答應了我,現在要由我來許願了。”

“永久是你的!”這句話雙方都說了兩遍。

世界上再沒比這個誓約更純潔的了:歐也妮的天真爛漫,一刹那間把查理的愛情也變得神聖了。

下一天早上,早餐是不愉快的。拿儂雖然受了查理的金繡睡衣與掛在胸間的十字架,還沒有被感情蒙蔽,這時卻也禁不住含了眼淚。

“可憐的好少爺,要去漂洋過海……但願上帝保佑他!”

十點半,全家出門送查理搭去南德的驛車。拿儂放了狗,關了街門,定要替查理拎隨身的小包。老街上所有做買賣的,都站在門口看他們一行走過,到了廣場,還有公證人候在那裏。

“歐也妮,等會別哭。”母親囑咐她。

葛朗台在客店門口擁抱查理,吻著他的兩頰:“侄兒,你光身去,發了財回來,你父親的名譽絕不會有一點兒損害。我葛朗台敢替你保險;因為那時候,都靠你……”

“啊!伯父!這樣我動身也不覺得太難受了。這不是你送我的最好的禮物嗎!”

查理把老箍桶匠的話打斷了,根本沒有懂他的意思,卻在伯父麵皰累累的臉上流滿了感激的眼淚,歐也妮使勁握著堂兄弟與父親的手。隻有公證人在那裏微笑,暗暗佩服葛朗台的機巧,因為隻有他懂得老頭兒的心思[19]。

四個索漠人,周圍還有幾個旁人,站在驛車前麵一直等到它出發;然後當車子在橋上看不見了,隻遠遠聽到聲音的時候,老箍桶匠說了聲:

“一路順風!”

幸而隻有克羅旭公證人聽到這句話。歐也妮和母親已經走到碼頭上還能望見驛車的地方,揚著她們的白手帕,查理也在車中揚巾回答。趕到歐也妮望不見查理的手帕時,她說:

“母親,要有上帝的法力多好啊!”

為的不要岔斷以後葛朗台家中的事,且把老頭兒托台·格拉桑在巴黎辦的事情提前敘述一下。銀行家出發了一個月之後,葛朗台在國庫的總賬上登記了正好以八十法郎買進的十萬公債。這多疑的家夥用什麼方法把買公債的款子撥到巴黎,直到他死後人家編造他的財產目錄時都無法知道。克羅旭公證人認為是拿儂不自覺的做了運送款子的工具。因為那個時節,女仆有五天不在家,說是到法勞豐收拾東西去,仿佛老頭兒真會有什麼東西丟在那裏不收起來似的。關於琪奧默·葛朗台號子的事,竟不出老箍桶匠的預料。

大家知道,法蘭西銀行對巴黎與各省的巨富都有極準確的調查。索漠的台·格拉桑與斐列克斯·葛朗台都榜上有名,而且像一般擁有大地產而絕對沒有抵押出去的金融家一樣,信用極好。所以索漠的銀行家到巴黎來清算葛朗台債務的傳說,立刻使債權人放棄了簽署拒絕證書的念頭[20],從而使已故的葛朗台少受了一次羞辱。財產當著債權人的麵啟封,本家的公證人照例進行財產登記。不久,台·格拉桑把債權人召集了,他們一致推舉索漠的銀行家,和一家大商號的主人,同時也是主要債權人之一的法郎梭阿·凱勒為清算人,把挽救債權與挽回葛朗台的信譽兩件事,一齊委托了他們。索漠的葛朗台的信用,加上台·格拉桑銀號代他做的宣傳,使債權人都存了希望,因而增加了談判的便利;不肯就範的債主居然一個都沒有。誰也不曾把債權放在自己的盈虧總賬上計算過,隻想著:

“索漠的葛朗台會償還的!”

六個月過去了,那些巴黎人把轉付出去的葛朗台債券清償了,收回來藏在皮包裏。這是老箍桶匠所要達到的第一個目標。

第一次集會以後九個月,兩位清算人發了百分之四十七給每個債權人。這筆款子是把已故的葛朗台的證券,動產,不動產,以及一切零星雜物變賣得來的,變賣的手續做得極精密。

那次的清算辦得公正規矩,毫無弊竇。債權人一致承認葛朗台兩兄弟的信譽的確無可批評。等到這種讚美的話在外邊傳播了一番以後,債權人要求還餘下的部分了。那時他們寫了一封全體簽名的信給葛朗台。

“嗯,哼!這個嗎?”老箍桶匠把信往火裏一扔,“朋友們,耐一耐性子吧。”

葛朗台的答複,是要求把所有的債權文件存放在一個公證人那裏,另外附一張已付款項的收據,以便核對賬目,把遺產的總賬軋清。這個條件立刻引起了無數的爭執。

債主通常總是脾氣古怪的家夥:今天預備成立協議了,明天又嚷著燒呀殺呀,把一切都推翻;過了一晌,又忽然的軟下了。今天,他的太太興致好,小兒子牙齒長得順利,家裏什麼都如意,他便一個銅子都不肯吃虧;明兒,逢著下雨,不能出門,心裏憋悶得慌,隻消一件事情能夠結束,便任何條件都肯答應;後天,他要擔保品了;月底,他要你全部履行義務,非把你逼死不可了,這劊子手!大人開小孩子玩笑,說要捉小鳥,隻消把一顆鹽放在它尾巴上。世界上要有這種呆鳥的話,就是債主了。或者是他們把自己的債權看作那樣的呆鳥,結果是永遠撲一個空。

葛朗台留神觀看債主的風色,而他兄弟的那批債主的確不出他的所料。有的生氣了,把存放證件一節幹脆拒絕了。

“好吧,好得很。”葛朗台念著台·格拉桑的來信,搓著手說。

另外一批債權人答應提交證件,可是要求把他們的權利確切證明一下,聲明任何權利不能放棄,甚至要保留宣告破產的權。再通信,再磋商,結果索漠的葛朗台把對方提出保留的條件全部接受了。獲得了這點讓步之後,溫和派的債主把激烈派的勸解了。大家咕嚕了一陣,證件終於交了出來。

“這好家夥,”有人對台·格拉桑說,“簡直跟你和我們開玩笑。”

琪奧默·葛朗台死了兩年差一個月的時候,許多商人給巴黎市場的動蕩攪昏了,把葛朗台到期應付的款項也忘了,或者即使想到,也不過是“大概百分之四十七就是我們所能到手的全部了”一類的想法。

老箍桶匠素來相信時間的力量,他說時間是一個好小鬼。第三年年終,台·格拉桑寫信給葛朗台,說債權人已經答應,在結欠的二百四十萬法郎中再收一成,就可把債券交還。

葛朗台複信說,鬧了虧空把他兄弟害死的那個公證人與經紀人,倒逍遙的活著!他們不應當負擔一部分嗎?現在要對他們起訴,逼他們拿出錢來,減輕一點我們這方麵的虧累。

第四年終了,欠款的數目講定了十二萬法郎。然後清算人與債權人,清算人與葛朗台,往返磋商,拖了六個月之久。總而言之,趕到葛朗台被逼到非付不可的時節,在那年的第九個月,他又回信給兩位清算人,說他侄子在印度發了財,向他表示要把亡父的債務全部歸清;他不能擅自料結這筆債,要等侄子回音。

第五年過了一半,債權人還是給“全部歸清”幾個字搪塞著,老奸巨猾的箍桶匠暗地裏笑著,把“全部歸清”的話不時說一遍。每逢嘴裏提到“這些巴黎人!……”時,他總得附帶一副陰險的笑容,賭一句咒。可是那些債主最後的命運,卻是商場大事紀上從來未有的紀錄。後來,當這個故事的發展使他們重新出場的時候,他們所處的地位,還是當初給葛朗台凍結在那裏的地位。

公債漲到一百十五法郎,葛朗台老頭拋了出去,在巴黎提回二百四十萬法郎左右的黃金,和公債上的複利六十萬法郎,一齊倒進了密室內的木桶。台·格拉桑一直留在巴黎;原因是:第一他當了國會議員;第二他雖然當了家長,卻給索漠的生活磨得厭煩死了,愛上了公主劇院最漂亮的一個女演員弗洛琳;他當年軍隊生活的習氣又在銀行家身上複活了。不用說,他的行為給索漠人一致認為傷風敗俗。他太太還算運氣,跟他分了家,居然有魄力管理索漠的銀號,用她的名字繼續營業,把台·格拉桑因荒唐而敗掉的家私設法彌補。幾位克羅旭推波助瀾,把這個活寡婦的尷尬地位弄得更糟,以致她的女兒嫁得很不得意,娶歐也妮·葛朗台做媳婦的念頭也放棄了,阿道夫跟台·格拉桑一起在巴黎,據說變得很下流。克羅旭他們終於得勝了。

“你丈夫真糊塗,”葛朗台憑了抵押品借一筆錢給台·格拉桑太太時說,“我代你抱怨,你倒是一個賢惠的太太。”

“啊!先生,”可憐的婦人回答說,“他從你府上動身到巴黎去的那一天,誰想得到他就此走上了壞路呢?”

“太太,皇天在上,我直到最後還攔著不讓他去呢。當時所長先生極想親自出馬的。我們現在才明白為什麼他爭著要去。”

這樣,葛朗台便用不著再欠台·格拉桑什麼情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