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到附設的餐廳去,問過領班,無單身女客。
酒吧也兜了圈子,統統不見。
年輕人沒有失望,信步走到小型閱報室,那裏擺著各式報章雜誌供住客閱讀。
年輕人在門口張望一下,便看到他當晚的客人。
她穿著一件黑色晚服,戴珍珠首飾,渾身發散著優雅的氣息。
這一代的中年女性保養極佳,在柔和的台燈光線下,她看上去不過四十左右。
離遠看,隻覺得她一管高挺的鼻子。
原來躲在這裏。
年輕人不動聲色,靜觀其舉止。
隻見她在看一份英文報紙,留神一點,發覺整張報紙正在簌簌地顫抖。
年輕人為之惻然,何用這樣緊張,可見平時已地抑到什麼地步。
他忍不住,輕輕走到她身邊,“艾蓮?”聲線溫和。
那中年太太猛地抬起頭來,神色驚惶,如一隻動物碰到獵犬一般。
年輕人連忙安慰:“是我,孝文。”
那位太太呆呆看著他。
年輕人坐到她身邊,“記得嗎,我們今晚有約。”
艾蓮嘴唇哆嗦。
“你怕我?”年輕人笑,“我似洪水猛獸?”
那位太太有雙斜飛的美目,皮膚白皙,容顏隻稍微有點鬆弛。
她期期艾艾地說,“我已決定取消約會。”
年輕人答:“沒問題,我收到訊息。”
“對不起。”她低下頭。
“不必道歉。”
艾蓮籲出一口氣。
“不過,我那麼遠程趕過來,你總可以讓我喝杯酒才走吧。”
“啊,那當然。”
“那邊好似有間酒吧。”
艾蓮擠出一個笑,“我陪你。”
年輕人佯裝很意外,“謝謝你。”
艾蓮站起來,體態十分輕盈。
她的雙手已停止顫抖。
年輕人朝她笑笑。
她低下頭。
他找一張台子坐下,“想喝什麼?”
“我隻會喝香濱。”
年輕人立刻叫人取酒來。
他侍候女性當然已習以為常,手勢自然體貼而舒服,艾蓮沉默,這英俊的年輕人相貌純真,不說,不點破、真像一個大弟弟。
她遲疑了。
丈夫去尋歡的時候,必定大搖大擺做出一副大豪客等鴛鴦燕燕圍上來爭寵吧,她卻如此鬼祟,真正女不如男!
艾蓮想到此處,忽然抬了抬頭,眼中閃出淚光。
不,不是為著報複。
她沒有那麼笨,她也不恨任何人,她隻是想享受一下人生。
都說男歡女愛是天下至大歡愉,她想探秘,她想知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年輕人專注的眼神,溫柔的身體語言,已使她開心。
過去十多年,丈夫對她說話,永遠一副不耐煩,正眼也不看她,無言的侮辱,故意冷落,使她心灰意冷。
年輕人替她斟酒。
她一幹而盡。
今夜,悲哀似被香檳衝淡。
年輕人像會讀她的心事。
他輕輕問:“你可想跳舞?”
她衝口而出:“想!”
“好,我們到二樓夜總會去。”
艾蓮忙點頭。
侍應遞來帳單,年輕人連忙付過,並給了豐富的小費。
文蓮說:“為什麼不給我帳單?”
年輕人笑而不語。
他拉著她的手與她走上樓梯。
她略略掙紮一下,沒有掙脫。
年輕人的手溫暖強壯,並且用力恰到好處。
上一次有人握她的手,還是孩子小時候,兒子十四歲時她去拉他的手,他忙不迭縮回,並且責怪地說:“媽媽——”
她緊緊跟在他身後。
夜總會人擠,大把客人輪候,年輕人走到領班前,不知塞了什麼給他。
領班笑逐顏開,“孝文,什麼風把你吹來?”
“跳三支舞便走,不需要桌子。”
“快進來。”
年輕人拉著女伴進場,剛好在奏四步曲子,他把她帶到胸前,“讓我們跳舞。”
一位棕色皮膚的女歌手在色士風伴奏下輕輕唱怨曲:“嗬我原以為是潮濡的春天,不過實際卻是我傷心的眼淚……”
艾蓮在年輕人耳邊訝異地說:“都不像是真實的世界。”
年輕人笑答:“當然,不然怎麼會有如許多人留戀歌台舞榭。”
“今天真開了眼界。”
“你把自己看得太緊,艾蓮。”
她輕輕歎口氣。
舞池人擠,舞伴統統隻得人貼人。
艾蓮忽然放鬆,把臉靠近他肩膀,她額角冒著細小汗珠,覺得年輕人的身體像磁石,而她,她似鐵粉。
三支舞隻得十五分鍾。
“改天再來。”年輕人輕輕稅。
艾蓮低聲央求:“再跳一個也不會有人發覺。”
“我答應過領班。”
“你答應過的事一定要做?”
年輕人想一想,“不,但會盡量。”
她隻得跟他離去。
他陪她坐在露台上看星。
她忍不住說:“你不是最英俊的英俊小生,可是你有一股說不出的書卷味,像你這樣一個端正的男孩子,在這個行業幹什麼?”
年輕人麵不改容地答:“服侍同樣端莊的淑女。”
艾蓮笑,“你很會說話。”
“看,獵戶座在南方的天空閃爍,古詩說的鬥轉參橫欲三更,參指參宿,有七顆星,屬獵戶痤。”
艾蓮靜靜地看向天空。
年輕人說:“我送你回去休息吧。”
他把她送到門口。
艾蓮說:“今晚我很高興。”
他笑笑,“對了,我就在一五0號房。”
她意外,他也在這裏住?
“如不介意,過來喝杯咖啡。”
他欠欠身,輕輕離去。
年輕人一早訂了一五0號房間。
他虛掩著門,隻留一條縫子,脫掉外套,做了一杯咖啡,旋開無線電。
這個時候,門被輕輕推開。
他開亮一盞小小的台燈,轉過身子來。
他看到艾蓮怯怯地站在門邊。
他拍拍身邊的座位,艾蓮輕輕過來坐下。
兩人都沒有交待什麼。
年輕人笑一笑:“你放心,我不嗜煙不嗜酒也不吸毒,我會采取安全措施。”
艾蓮凝視他,“我有點害怕。”
“怕什麼?”
“我會喜歡你。”
年輕人愕然,“當然你必須喜歡我,否則的話,太可怕了。”
艾蓮輕輕提出要求:“請先吻我。”
年輕人笑:“那不算是過分的要求。”
艾蓮頹然,“我有多年未曾親吻。”
年輕人有點惻然。
艾蓮淚盈於睫,“我隻是家中一件家具。”
年輕人說:“噓,不必多言。”
他輕輕摟住她的腰肢。
可是艾蓮仍然喃喃地說:“而我的皮膚也已經鬆弛。”
年輕人溫和地說:“我們走著瞧。”
年輕人永遠叫人舒服,他們的聲音特別純潔,閑氣特別可靠,艾蓮相信他。
她知道她丈夫不會向年輕女伴致歉,對不起,我的頭已禿,還有,我腰間圍著個救生圈。
其實不是酒,那三兩杯香濱酒難不倒她,是她終於決定鬆弛下來好好享受。
她發覺自己還在抱怨:“……家裏沒有人與我說話,一間空屋……”語氣像一個小老太太。
年輕人捧起她的臉,非常非常溫柔:“閉嘴。”
她靜靜落下淚來。
第二天,她比他先走。
在車子裏,他已經接到導演的電話。
“到公司來一趟。”
“待我刮了胡須換套衣裳如何?”
“一小時後。”
“不讓我眠一眠?”
“你那種年紀,三日睡兩次足夠。”
年輕人苦笑。
回到家他淋浴洗頭更衣。
掛外套時發覺西裝袋鼓鼓地,伸手去揭,發覺是厚厚一疊金色的現鈔。
越豐厚的小費越表示客人滿意他提供的服務。
他抖擻精神回到公司。
導演正在講電話,見到他,立刻長話短說,滿臉笑容招呼。
“孝文,怎麼樣?”
年輕人微微笑,一言不發。
導演讚許說:“有時我佩服你那張嘴,密不透風,所以她們都由衷喜歡你。”
年輕人仍不出聲,隻是欠欠身子。
“還有,孝文,”導演語氣帶著感喟,“你仿佛是我們這幫人之中唯一不等錢用的人。”
年輕人笑。
“艾蓮保養得十分好是不是?”
年輕人不予置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