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3)

纜車徑一號是一所三層樓老房子,樓齡六十多年,四十年代已經蓋好,屬於一戶姓區的人家,祖先有理想:區氏三兄弟,共住三層樓,彼此照應,團結一起。

可惜孩子們長大了,全部另有發展,到最後分了遺產移民外國,對這層隻準住不準賣的祖屋不屑一顧,托銀行租了出去。

二房東又另外分租給三房客,三層樓不同姓氏,卻也融洽。

纜車徑一號幾乎變成大雜院,全盛時期,三戶人家十二個孩子共養了兩隻狗四隻貓。

房東換了又換,房客搬進搬出,老房子位置在一間英文書院旁邊,住客可以聽得到上下課打鈴聲,它始終沒有拆卸改建,因為地盤狹小,救火車上不去,發展商束手無策,它反而生存下來。

試想,老房子經過那麼多人,每戶人家都有一個故事,如果牆有耳朵,靜靜聆聽,如果牆會說話,把聽到的故事都轉告我們,該是多麼有趣的事。

可是,牆不會說話,隻得由人來說。

第一個故事開始的時候,纜車徑一號的粵籍主人已經移民,一個從上海來的小生意人車炳榮帶著妻兒與積蓄南下,看中了這層沒有電梯但房間寬敞的房子,他把它頂了下來做二房東。

“看”,車先生說:“這方向還可以看到一線海,全層房子用煤氣,多方便。”

車太太還未克服離鄉別井之苦,呆視那一角藍得如寶石般的海水,內心有絲愴惶。

忽然之間聽到一陣急驟的鈴聲,她驚問:“這是什麼?”

“隔壁華南英文書院放學了。”

“什麼叫書院?”

“就是我們中學的意思。”

“將來,安真也讀英文?”

“不會英文怎麼行,還得學廣東話。”

九歲的車安真坐了三日三夜火車抵達新環境,一切新奇有趣,她追蹤一隻玳瑁貓一直到二樓,二樓開著大門,她跑進客廳。

一個年齡相若的小女孩抬起了頭,笑問:“你新搬來?”

不知怎地,安真聽懂了她的話,點了頭,“我叫車安真。”她寫給她看。

“有人姓車子的車?”那小女孩訝異,“我叫忻芝蘭。”

她也把三個字寫出來。

玳瑁貓跳上她的膝頭,忻芝蘭有一對大眼睛,下巴尖尖,實在漂亮。

安真記得非常非常清楚,那時是黃昏,一絲金光自木窗戶溜進來照在忻芝蘭身上,連人帶貓,似罩著金粉,好看極了。

忻家有一部收音機,放在很高的櫃頂,叫它話盒子真沒錯,正在呢喃著唱吟不知什麼調子,似和尚誦經,難聽得叫安真駭笑,安真比較喜歡國語時代曲,像《玫瑰玫瑰我愛你》。

安真試探地問:“芝蘭一起玩?”

芝蘭點點頭。

那天晚上,安真聽見母親說:“我與樓下忻太談過,她願意續租。”

“那很好。”

“胡太太習慣嗎?”

“她說民風是真正純樸,似君子國般,每日傍晚必下一場甘雨消暑,隻是買不到塌苦菜及小棠菜,我到菜市去看過,這裏也沒有雞毛菜。”

車先生感慨,“四散了。”

他妻子說:“我昨夜做夢看到堯哥同我說話。”

車先生連忙安慰她:“安真倒是結交了新朋友。”

“小孩子,無心事。”

這時安真插嘴:“樓下住了什麼人?”

“一位姓簡的先生,你別去打擾他。”

“為什麼?”

“人家是位作家,愛靜。”

說到作家,人人肅然起敬,連小安真都好奇地問:“他是一個講故事的人?”

“是呀,簡太太漂亮極了,像個女明星。”

安真問:“他寫什麼故事,可給孩子們看?”

“簡先生寫武俠小說,刊登在《今晚報》上。”

車先生問:“有名氣嗎?”

“還不,但將來一定出名。”

車先生笑問:“你是車半仙?”

車太太讚歎:“寫得好看極了,他送我一部江南奇俠,我不能釋手,整日帶在身邊。”

車先生問:“忻家做什麼?”

“在政府機關做文員,升了幫辦,可住宿舍。什麼叫幫辦?”

車先生說:“是公務員中警官的意思。”

“忻太太吸煙。”

“你呢,愛打麻將,亦非好習慣。”

車太太感慨,“不打了,找不到搭子,我不會搓廣東牌。”

如果牆會說話,它會這樣講,車忻簡三戶人家,難得有緣共住一個屋簷下,應守望相助。

才安頓下來,一日,車先生興奮地說:“安真安真,帶你出去看熱鬧。”

安真問:“什麼事?”

“學校不是放假一天嗎,英女皇伊利沙伯二世加冕慶祝遊行。”

車太太問:“英國女皇關我們什麼事?”

車先生頓足,“你真胡塗,這城叫殖民地,是英屬領土你可知道。”

“什麼,亦是租界?”

“我明日找本曆史書你讀,你就明白了。”

“嗬對,我想起來,清朝戰敗,由慈禧太後把小島送給英人賠罪,可是這樣?”

“安真,快換衣服。”

安真記得那是一個夏季的黃昏,到了大馬路旁邊,已經有人比他們早到。

許多人端了小凳子來,坐在他們父女前邊的是一對年輕男女,男的是外國人,金頭發,大眼高鼻子,長得十分英俊,女的卻是華人。

安真在她身後,看不清她容貌,她穿著車太太口中剪去一截的旗袍,那種唐裝衫下襬被晚風掀起,露出她蜜黃色纖腰,那美好身段叫安真印象深刻。久久之後,仍然記得那一幕,至於遊行有什麼節目,她反而忘了。

那外國男人與她態度親昵,一隻手一直搭在她肩膀上。

四周圍的人對這對華洋情侶似乎有點抗拒,但卻沒有非議。這本是一個華洋雜處的城市。

安真天天一身白襯衫卡其褲,但芝蘭卻穿大蓬裙,裙子裏還有一把傘似層層網紗做的大襯裙。

她長得美,也愛美。

她們在談一個嚴肅的問題,聲音很低很低,似在耳語。

芝蘭歎息,“我想我是完全地愛上了他。”

安真猶疑地問:“那感覺怎麼樣?”

“太好太好。”

安真搔搔頭,“像吃巧克力冰淇淋嗎?”

芝蘭的聲音更低,“我真愛接近他,把臉貼在他背脊,聞他氣息,聽他心跳,有說不出的滿足感覺,剎那間渾忘父親的病,母親的眼淚,我根本不想回家。”

安真十分向往,嘩,戀愛。

“他長得是否英俊?”

“高大漂亮。”

“多大年紀?”

“二十一歲。”

安真心想,啊!那麼老。

“他已經在航空公司工作。”

“忻伯母可知道這件事?”

芝蘭憂鬱地說:“她傷心欲絕,整日陪父親進出醫院,已無暇理會我。”

安真挺胸,“幸虧我們已經長大。”

芝蘭站起來,走到牆壁麵前,把整個身體平貼上去,像一隻倚停在花瓣的蝴蝶,她忽然咕咕地笑。

“安真,如果這牆有耳朵,我們的心事,它全知道。”

這倒是真的,少女的憧憬,愛戀、恐懼,都在傾談的時候毫無保留地流瀉出來。

“安真,牆知道的故事最多。”

說著,芝蘭淒然流下淚來。

樓上,車先生正問妻子:“安真什麼地方去了?”

“在芝蘭處吧。”

“那女孩早熟,叫安真不要與她太接近。”

“都十八九歲了,也該成熟啦。”車太太處之泰然。

“你這安樂派。”車炳榮頓足,“我看到有男人深夜送她回來,二人在門口吻別,作風大膽。”

“年輕人不知有長輩偷窺。”

車炳榮拉長麵孔,“安真對男女之間的事知多少?”

車太太緘默。

“你有無灌輸她兩性知識?”

車太太打敗仗,“那怎麼好意思說,像我們,漸漸也不是都明白了。”

“我想你還是直接與她講一講的好。”

“難以啟齒。”

安真從樓下上來,剛好聽到這一句。

那夜,她臨睡之前,決定有空到大會堂圖書館去尋找有關知識資料,免叫母親大人為難。

她躲在一個角落,翻閱生理生書籍,深切了解到兩性身體內外結構。

然後,大膽地跑到遊客區窄巷的外文圖書文件,一本正經要求購買有關畫冊。

叫安真訝異的有兩件事,第一:圖書售價極之高昂,第二:圖片所示,不堪入目,胃口倒足。

她不敢帶回家,把圖書棄置在街邊垃圾桶裏,才籲出一口氣。

連平常談得來的馬逸迅叫她,她都偽裝聽不見,匆匆避開。

那天晚上,她做功課到深夜,心血來潮,忽然走到長窗往樓下看。

纜車徑還有城中僅存的一盞煤氣路燈,燈下有一對年輕男女,在小小斜路上緊緊擁抱,女的分明是俏麗的忻芝蘭。

男的身形高大,長著寬肩膀,與芝蘭緊緊擁抱,兩人之間無一絲空隙。

良久良久,終於,遠處傳來犬吠,三樓有人開燈,他們才戀戀不舍地分開。

安真那晚失眠。

不久之前,她們一起去看電影,戲演到一半,男女主角接吻了,兩人還會異口同聲地喊:“唷、肉酸!”

可是今晚,不知在什麼人的英明領導下,她竟然親身演出這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