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貞觀九年五月。
荊州大都督武士彠的府邸一片白茫茫的,白的讓人感覺到肅穆,白的讓人感覺到哀悼,白的讓人在盛夏覺得心頭發涼。府邸門前白色的招魂幡隨著夏日的微風在輕輕的飄動。
武士彠府邸的正廳內,一具黑漆暗紅連雲獸紋楠木棺槨正停放在堂前,棺槨上的黑漆有一尺來厚,更顯出厚重和哀穆的氣氛。
除此之外,室內到處都是白色,凡用彩色布料的地方,都給換上了白麻布,府中穿梭的人們,也個個穿上了麻衣。仆人們行走都靜悄悄的,唯恐驚動了悲慟的主母一家孤女寡母。
五日前,應國公武士彠因病去世於府中,享年五十九歲。他的續弦妻子楊氏立刻讓武士彠的屬下向大唐天子上報了丈夫的死訊,並派了家仆向在長安為官的丈夫發妻所生的兩個兒子元慶和元爽報喪。算算日子,朝廷的人和兩個兒子也應該到了。
武士彠的屍體已經大殮。楊氏坐在堂上,對著那黑漆棺槨,哀哀的哭著。雖然她不是一個軟弱的女人,雖然,丈夫過世並非突然的事,但是,她還是哀傷不已。
在女子要依靠男子的時代,丈夫就是女人的天。丈夫死了,自己卻沒有親生兒子,作為寡婦沒有兒子依靠,楊氏本來想如自己出嫁之前那樣再次皈依佛門一心念佛,無奈膝下卻有三個年幼的女兒需要自己照顧。楊氏想到這裏,隻覺得愁腸百結,由不得眼淚簌簌的落下。
楊氏娘家是門第顯赫的弘農楊氏,父親是隋朝觀王楊雄的弟弟楊達,本來因為門第太高,而她又不愛女紅隻愛詩書,因家人的影響崇尚佛理,因此一直沒有出嫁,隻在家孝順父母。等到四十六歲之時,因為堂嫂桂陽公主——先皇高祖皇帝李淵的女兒——向先皇推薦,由高祖皇帝賜婚,她才嫁給了比自己大兩歲的喪妻的從龍功臣應國公武士彠。
相比楊氏的門第,武士彠的門第並不顯赫,雖然他和發妻相裏氏有兩個兒子,可是和繼室楊氏成婚後他十分希望能生出身份高貴的兒子,有一個傳承著楊氏高貴血統和武氏精明品性的兒子繼承家業是他長久以來的希望。
可惜,造化弄人,楊氏雖然在四十七歲的高齡後連生三胎,卻全是女兒。到了此時,二人皆是五十多歲的年齡,再難有子,也就絕了希望。楊氏不禁在心中暗暗羨慕武士彠的死去的發妻相裏氏,她一連生了四個兒子,雖然有兩個因病夭折,但是還有兩個兒子健康的活著。也許,老天賜給武士彠的兒子本有定數,讓相裏氏都給生了,於是,就沒有自己的份了。
十二年的夫妻生活,楊氏和丈夫一直相敬如賓感情融洽,可是不想一日丈夫拋下三個尚未出嫁的女兒給自己,就魂歸太虛。夫死從子,而這子並非自己親生,將來的日子該怎麼過?雖說娘家尚是望族,可是自己如何忍心拋下稚女重新回歸娘家讓人笑話?
楊氏想到這裏,不由哭的更加哀傷了……
白色的帷幕之後,楊氏的三個女兒正抱在一起,輕輕的哭泣著。奶娘在一旁撫慰著她們,並且教她們喪禮的禮儀。
年僅十一歲(虛歲)的武二囡的臉上,尤自掛著淚痕。最粗糙的沒有縫邊的麻衣穿在身上,磨的她那細嫩的皮膚很不舒服,因為裏麵套了件小衣,在這大熱天裏更加覺得悶熱,不覺汗如雨下。可是,不穿這樣粗糙簡陋的衣服,是無法表示對父親的孝敬的。
(注:因為經過考證,還是沒有得出或確定武則天當時的名字,因此用二囡這個小名來稱呼她,直到她進宮為止。)
多年來,父親一直把母親和她們三姐妹帶在身邊,二囡雖然出生在長安父親的府邸,但是後來父親赴蜀中利州任職,也將母親和二囡三姐妹帶在身邊,一家人其樂融融,過的好不快慰。
父親一直很寵愛二囡,對二囡疼愛有加。父親很想和母親要一個男孩子,可惜,一直未能如願,於是把三姐妹中最好動的二囡當男孩子養,讓二囡隨意遊玩於蜀中的青山綠水之間。
蜀中自古是天府之國,近年來又沒有受到南北朝和隋唐戰亂的侵襲,仍是一方淨土,人間仙境。
利州“青山看不厭,流水趣更長”,到處是山青水秀,春夏時節陽光明媚,秋季果實豐碩,冬天白雪皚皚,嘉陵江如青羅帶一般從利州東邊流淌而過,蜀中連綿的群山如碧玉簪一般佇立在利州城四周。如果春季出城踏春,“一水護田將綠繞,兩山連綿青常在”的豔麗風光,更是讓小小二囡的心胸更加開闊,更加愉悅。如棉花般漂浮在山旁的白雲,映著無垠的天更加湛藍,一碧如洗,讓人的心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舒服。
等父親在利州任上幹出一些成績來,被升為天下四大都督之一個荊州大都督,二囡的年紀也漸漸大了,不能如小時候那般隨意在郊野遊玩。
荊州,地域比利州大,人口比利州稠密,隻是卻不如在利州那般天高雲淡,自由自在了。
雖然如此,但是一家人在一起,父母恩愛,又疼子女,三姐妹承歡膝下,共敘天倫,日子是多麼無憂無慮啊!曾經,幼小的二囡以為自己可以永遠這樣快樂下去,隻是,當父親病重的時候,看到父親那凝望自己憂鬱的表情,看到母親愁苦的麵容,從小有幾分心思的二囡開始擔憂,十分的擔憂,心中沉重的如壓了一塊石頭一般。多少次,夜闌人靜之時,她向上天祈求,讓父親快快病好,那樣,自己一家人就又可以回複到往日的快樂,好日子就可以繼續下去。
可惜,老天沒有聽到她的禱告。五日前,父親還是在一次疾病發作之後,丟下痛哭失聲的母親、驚慌失措的姐姐大囡、才九歲的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的妹妹三囡和傷心欲絕的二囡撒手西去了。
再也看不到父親那慈祥的麵容了,再也聽不到父親在忙完公務後給自己講故事了,母親嗬斥自己的時候父親再也不可能在旁邊勸慰安撫了,再也沒有……
十一歲的二囡,第一次知道死亡的可怕,死亡,就是生離死別,就是永遠不可以再相見,“永遠”,多麼可怕的一個詞語啊!
二囡想到這裏,想哭,卻哭不出來,隻覺得心裏難受的厲害,十一歲的她,第一次知道心痛是什麼感覺。
“幸好,老爺在世的時候,給大小姐定下了這門好親事。”奶娘摟著三個小姑娘,安慰的說道。
大囡聽到這話,隻當奶娘是在自言自語,依舊哀哀的流著眼淚,奶娘繼續說道:“賀蘭氏的祖先賀蘭部落曾是北朝拓跋鮮卑族人之一,世為豪族,曆代子孫都出大官,也是北魏初期的後族。到了道武帝時期,賀蘭部落被迫解散定居,逐漸脫離了遊牧生活。孝文帝遷都洛陽,大批人馬隨著南遷,因此都定居在洛陽。賀蘭公子在我朝,依舊是門楣甚高。賀蘭公子到了年齡即可襲爵應山縣開國男,聽聞現在在越王府為幕僚,出身鼎族公門,又少年有為,他們家看著老爺是正一品國公,夫人也出身楊氏高門,於是結了這門親事。幸好這親事結的及時,老爺這一去,再想結這麼如意的親事恐怕就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