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路者(3)(1 / 1)

完成轉運任務不久,風就轉變了方向,從南邊吹來一點不易覺察的暖意,被大地留住了,催動了霜雪的融化。收容所外麵的河道上,傳來裂冰的聲音,它們像破碎的陶瓷,尖銳而短促。河道上薄冰的融化震動了山岡上的積雪,沒有多少熱力的陽光隻要照耀上兩天,就會有掛不住的冰瀑從低矮的懸崖上墜落下來,在地上泛起大片鏡片般的破碎閃光。

蘇柏度沒有想到,僅僅兩個月時間,他會和那個迷路的俘虜成為朋友。

文靜說:“誰都猜不到,你會和俘虜成為朋友。”

蘇柏度說:“那是一個可憐的人。”

文靜說:“蘇柏度,你真是一個奇怪的銀匠。”

蘇柏度說:“誰說不是?連我自己也覺得奇怪。”

空氣裏出現開春的征兆,陰霾退到山岡後麵,天空出現流雲,顯露出動蕩與輕遠。白天,蘇柏度的時間被不斷出現的事情填滿,到了夜晚空寂的時候,他來到俘虜們住的房間外麵,和艾迪背靠粗大的鬆木,看天上閃過一道寒星,像火石滑過一塊絮狀的雲朵。他們沒法交談,看著同一片景色,各自懷想心事。這時,蘇柏度細膩的匠人心裏就會想,他們頭上是不是頂過同一片雲朵,才有了迷路的共同命運?

兩個迷路的人啊!蘇柏度感歎著,對自己的命運有點模糊。

積雪化成雪水深入地下,肥沃的黑土地亮出她們豐腴的腰肢。在裸開的土地上,蘇柏度找到一些廢棄的銅彈皮,銀匠手藝再一次來到身上,他用簡陋的工具和銅盆裏的炭火,將彈皮做成銅勺子,煙缸,戒指,煙嘴,他把這些東西作為禮物,送給艾迪和文靜。

艾迪說:“他長了一雙多麼靈巧的手啊。”

文靜說:“他本來就是一個銀匠。”

艾迪很高興,蘇柏度也很高興,他們回到了過去,仿佛還沒結束的戰爭已經成了很遠的事情。在艾迪的比劃下,蘇柏度拿出了不起的手藝,給文靜做了一副漂亮的風鈴。

風鈴掛在鬆木上,像待飛的鳥群試探著風,風帶給它們聲響。

風鈴的聲音像銀器敲擊,驚動了所長。

“蘇柏度,你不知道俘虜不能有利器?”

“那不是利器,我已經打製過了。”

“那你也應該知道自己的身份。”

“知道啊,為了改造他們,和他們交朋友。”

“你已經被他們改造了,你回家吧。”

夜裏,蘇柏度聽見一聲鳥叫。

第二天,他回家的消息傳遍了收容所。

春天完全到了,覆蓋在遠處山峰上的雪塊快速融化,裂出一條又一條寬大的口子,仿佛風帶來了大地的暗示,斷續響起的轟隆聲之後,雪塊滑下陡峭的山坡,露出鐵灰色岩石,河穀升騰起彌漫的雪霧。

雪崩聲中,艾迪讓文靜轉交給蘇柏度一封家書。

“艾迪讓你幫他把這封信寄回美國,我已經替你把信封寫好了。”

“不是有軍郵嗎?”

“軍郵怎麼可能把俘虜的信寄過戰線?你還是帶回國去寄吧。”

“好吧。”蘇柏度把家書放進帆布包,爬上了回國的汽車。

站在車邦上回過頭來,他看見艾迪孤獨地坐在木房子外麵,羨慕地向他揮了揮手。他背後鬆木上的棕色厚皮已經剝落,木頭露出裂紋密布的細膩質地,閃耀著奶汁般的灰白光澤。

那個迷路的家夥抹了抹臉,眼角升起一小片淚花。

蘇柏度把目光重新投向前方,他的視野裏,寬廣的河穀還沒春耕,地裏除了泥腥味,就是大片雪水淡泊的清涼。他對著要去的地方深深地吸了一口,啟動的汽車掀起強風,給他灌入滿肺腑的冰涼。

空中飄起一股很濃的汽油味道,仿佛那就是回家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