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今生遺憾太多,在背運的當兒,尤其在背運之後情緒漸漸平靜了或麻木了,你獨自待一會兒,抽支煙,不妨想一想來世。
你不妨隨心所欲地設想一下(甚至是設計一下)自己的來世。
你不妨試試。
在背運的時候,至少我覺得這不失為一劑良藥--先可以安神,而後又可以振奮。就像輸慣了的賭徒把屢屢的敗績置於腦後,輸光了褲子也還是對下一局存著飽滿的好奇和必贏的衝動。這沒有什麼不好。
這有什麼不好嗎?
無非是說迷信,好吧你就迷信它一回。無非是說這不科學,行,況且對於走運和背運的事實,科學本來無能為力。
無非說這是空想,這是自欺,是做夢,沒用,那麼希望有用嗎?
希望是不是必得在被證明了是可以達到的之後才能成立?
當然,這些差不多都是廢話,背了運的時候,哪想得起來這麼多廢話?背了運的時候隻是想走運有多麼好,要是能走運有多好。到底會有多好呢?
想想吧,想想沒什麼壞處,幹嗎不想一想呢?我就常常這樣去想,我常常浪費很多時間去做這樣的蠢事。
我想,倘有來世,我先要占住幾項先天的優越:聰明、漂亮和一副好身體。命運從一開始就不公平,人一生下來就有走運的和不走運的。
譬如說一個人很笨,生來就笨,這該怨他自己嗎?
然而由此所導致的一切後果卻完全要由他自己負責--他可能因此在兄弟姐妹之中是最不被父母喜愛的一個,他可能因此常受老師的斥責和同學們的嘲笑,他於是便更加自卑,更加委頓,飽受了輕蔑終也不知這事到底該怨誰。
再譬如說,一個人生來就醜,相當醜,再怎麼想辦法去美容都無濟於事,這難道是他的錯誤是他的罪過?
不是。
好,不是。
那為什麼就該他難得姑娘們的喜歡呢?因而婚事就變得格外困難,一旦有個漂亮姑娘愛上他卻又贏得多少人的驚詫和不解,終於有了孩子,不要說別人就連他自己都希望孩子長得千萬別像他自己。
為什麼就該他是這樣呢?
為什麼就該他常遭取笑,常遭哭笑不得的外號,或者常遭憐憫,常遭好心人小心翼翼的對待呢?
再說身體,有的人生來就肩寬腿長瀟灑英俊(或者婀娜嫵媚娉娉婷婷),生來就有一身好筋骨,跑得也快跳得也高,氣力足耐力又好,精力旺盛,而且很少生病,可有的人卻與此相反生來就樣樣都不如人。
對於身體,我的體會尤甚。譬如寫文章,有的人寫一整天都不覺得累,可我連續寫上三四個鍾頭眼前就要發黑。
譬如和朋友們一起去野遊,滿心歡喜妙想聯翩地到了地方,大家的熱情正高雅趣正濃,可我已經累得隻剩了讓大家掃興的份兒了。
所以我真希望來世能有一副好身體。今生就不去想它了,隻盼下輩子能夠謹慎投胎,有健壯優美如卡爾-劉易斯一般的身材和體質,有瀟灑英俊如周恩來一般的相貌和風度,有聰明智慧如阿爾伯特-愛因斯坦一般的大腦和靈感。
既然是夢想不妨就讓它完美些罷。何必連夢想也那麼拘謹那麼謙虛呢?我便如醉如癡並且極端自私自利地夢想下去。
降生在什麼地方也是件相當重要的事。
二十年前插隊的時候,我在偏遠閉塞的陝北鄉下,見過不少健康漂亮尤其聰慧超群的少年。
當時我就想,他們要是生在一個恰當的地方他們必都會大有作為,無論他們做什麼他們都必定成就非凡。
但在那窮鄉僻壤,吃飽肚子尚且是一件頗為榮耀的成績,哪還有餘力去奢想什麼文化呢?
所以他們沒有機會上學,自然也沒有書讀,看不到報紙電視甚至很少看得到電影,他們完全不知道外麵的世界是什麼樣子,便隻可能遵循了祖祖輩輩的老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春種秋收夏忙冬閑,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光陰如常地流逝,然後他們長大了,娶妻生子成家立業,才華逐步耗盡,變作純樸而無夢想的漢子。
然後,可以料到,他們也將如他們的父輩一樣地老去,唯單調的歲月在他們身上留下注定的痕跡,而人為什麼要活這一回呢?卻仍未在他們蒼老的心裏成為問題。
然後,他們恐懼著、祈禱著、驚慌著,聽命於死亡隨意安排。
再然後呢?
再然後倘若那地方沒有變化,他們的兒女們必定還是這樣地長大、老去,磨鈍了夢想,一代代去完成同樣的過程。
或許這倒是福氣?
或許他們比我少著夢想所以也比我少著痛苦?
他們會不會也設想過自己的來世呢?
沒有夢想或夢想如此微薄的他們又是如何設想自己的來世呢?
我不知道。
我隻希望我的來世不要是他們這樣,千萬不要是這樣。
那麼降生在哪兒好呢?
是不是生在大城市,生在個貴府名門就肯定好呢?
父親是政績斐然的總統,要不是個家財萬貫的大亨,再不就是位聲名赫赫的學者,或者父母都是不同尋常的人物,你從小就在一個備受寵愛備受恭維的環境中長大,你從小就在一個五彩繽紛妙趣頻逢的環境中長大,呈現在你麵前的是無憂無慮的現實,絢爛輝煌的前景,左右逢源的機遇,一帆風順的坦途……
不過這樣是不是就好呢?
一般來說這樣的境遇也是一種殘疾,也是一種牢籠。
這樣的境遇經常造就著蠢材,不蠢的幾率很小,有所作為的比例很低,而且大凡有點水平的姑娘都不肯高攀這樣的人。
固然他們之中也有智能超群的天才,也有過大有作為的人物,也出過明心見性的悟者,但畢竟幾率很小比例很低。
這就有相當大的風險,下輩子務必慎重從事,不可疏忽大意不可掉以輕心,今生多舛來生再受不住是個蠢材了。
生在窮鄉僻壤,有孤陋寡聞之虞,不好。生在貴府名門,又有驕狂愚妄之險,也不好。
生在一個介於此二者之間的位置上怎麼樣?嗯,可能不錯。
既知曉人類文明的豐富璀璨,又懂得生命路途的坎坷艱難,這樣的位置怎麼樣?嗯,不錯。
既了解達官顯貴奢華而危懼的生活,又體會平民百姓清貧而深情的歲月,這位置如何?嗯!不錯,好!
既有博覽群書並入學府深造的機緣,又有浪跡天涯獨自在社會上闖蕩的經曆。
既能在關鍵時刻得良師指點如有神助,又時時事事都要靠自己努力奮鬥絕非平步青雲。
既飽嚐過人情友愛的美好,又深知了世態炎涼的正常,故而能如羅曼-羅蘭所說:“看清了這個世界,而後愛它”--這樣的位置可好?好。確實不錯。好雖好,不過這樣的位置在哪兒呢?
在下輩子。在來世。隻要是好,咱可以設計。咱不慌不忙仔仔細細地設計一下吧。
我看沒理由不這樣設計一下。
甭灰心,也甭沮喪,真與假的說道不屬於夢想和希望的範疇,還是隨心所欲地來一回“好運設計”吧。
你最好生在一個普通知識分子的家庭。
也就是說,你父親是知識分子但千萬不要是那種炙手可熱過於風雲的知識分子。
否則,貴府名門式的危險和不幸仍可能落在你頭上:你將可能沒有一個健全、質樸的童年,你將可能沒有一群爛漫無猜的夥伴,你將會錯過唯一可能享受到純粹的友情、感受到聖潔的憂傷的機會,而那才是童年,才是真正的童年。
一個人長大了若不能懷戀自己童年的癡迷,若不能默然長思或仍耿耿於懷孩提時光的往事,當是莫大的缺憾。
對於我們的“好運設計”,則是個後患無窮的錯誤。
你應該有一大群來自不同家庭的男孩兒和女孩兒做你的朋友,你跟他們一塊認真地吵架並且翻臉,然後一塊哭著和好如初。
把你的秘密告訴他們,把他們告訴給你的秘密對任何人也不說。
你們訂一個暗號,這暗號一經發出你們一個個無論正在幹什麼也得從家裏溜出來,密謀一樁令大人們哭笑不得的事件。
當你父母不在家的時候,隨便找個理由把你的好朋友都叫來--比如說為了你的生日或為了離你的生日還差一個多月。
你們痛痛快快隨心所欲地折騰一天,折騰餓了就把冰箱裏能吃的東西都吃光,然後繼續載歌載舞地慶祝,直到不小心把你父親的一件貴重藝術品摔成分文不值,你們的汗水於是被凍僵了一會兒。
但這是個機會,是你為朋友們獻身的時刻,你臉色煞白但拍拍胸脯說這怕什麼這沒啥了不起,隨後把朋友們都送走,你獨自膽戰心驚地策劃一篇謊言(要是你家沒有貓,你記住:鄰居家不一定都沒有貓)。
你還可以跟你的朋友們一起去冒險,到一個據說最可怕的地方,比如離家很遠的一片野地、一幢空屋、一座孤島、孤島上廢棄的古刹、古刹四周陰森零落的荒塚……都是可供選擇的地方。
你從自己家的抽屜裏而不要從別人家的抽屜裏拿點錢,以備不時之需;你們瞞過父母,必要的話還得瞞過姐姐或弟弟;你們可以不帶那些女孩子去,但如果她們執意要跟著也就別無選擇,然後出發,義無反顧。
把你的新帽子扯破了新鞋弄丟了一隻這沒關係,把膝蓋碰出了血往白襯衫上灑了一瓶紫藥水這沒關係,作業忘記做了還在書包裏裝了兩隻活蛤蟆一隻死烏鴉這都毫無關係,你母親不會怪你。
因為當晚霞越來越淡繼而夜色越來越重的時候,你父親也沉不住氣了,他正要動身去報案,你們突然都回來了,累得一塌糊塗但畢竟完整無缺地回來了,你母親慶幸還慶幸不過來呢還會再存什麼別的奢望嗎?
“他們回來啦,他們回來啦!”
仿佛全世界都和平解放了,一群平素威嚴的父親都乖乖地跑出來迎接你們,同樣多的一群母親此刻轉憂為喜光顧得摩娑你們的臉蛋和親吻你們的腦門兒:“你們這是上哪兒去了呀,哎喲天哪,你們還知道回來嗎!”
你就大模大樣地躺在沙發上呼吃喚喝,“累死了,哎呀真是累死了!”--你就這樣,沒問題,再講點莫須有的驚險故事既嚇唬他們也陶醉自己,你就得這樣,隻要這樣,一切帽子、褲子、鞋、作業和書包、活蛤蟆以及死烏鴉,就都微不足道了。(等你長到我這樣的年齡時,你再告訴他們那些驚險的故事都是你為了逃避挨揍而獲得的靈感,那時你年老的父母肯定不會再補揍你一頓,而仍可能摩娑你的臉甚至吻你的腦門兒了。)
但重要的是,這次冒險你無論如何得安全地回來--就像所有的戲劇還沒打算結束時所需要的那樣,否則接下去的好運就無法展開了。
不錯,你的童年就應該是這樣的,就應該按照這樣的思路去設計,一個幸運者的童年就得是這樣。我的紙寫不下了,待實施的時候應該比這更豐富多彩。
比如你還可頗具分寸地惹一點小禍,一個幸運的孩子理應惹過一點小禍,而且理應遇到過一些困難,遇到過一兩個騙子、一兩個壞人、一兩個蠢貨和一兩個不會發愁而很會說笑話的人。
一個幸運的孩子應該有點野性。
當然你的父親是個地地道道的知識分子,因為一個幸運的人必須從小受到文化的熏陶,野到什麼份兒上都不必憂慮但要有機會使你崇尚知識,之所以把你父親設計為知識分子,全部的理由就在於此。
你的母親也要有知識,但不要像你父親那樣關心書勝過關心你。
也不要像某些愚蠢的知識婦女,料想自己功名難就,便把一腔希望全賭在了兒女身上,生了個女孩就盼她將來是個居裏夫人,養了個男娃就以為是養了個小貝多芬。
這樣的母親千萬別落到咱頭上,你不聽她的話你覺得對不起她,你聽了她的話你會發現她對不起你。
她把你像幅名畫似的掛在牆上後退三步眯起眼睛來觀賞你,把你像顆話梅似的含在嘴裏顛來倒去地品味你,你呢?站在那兒吱吱嘎嘎地折磨一把挺好的小提琴,長大了一想起小提琴就發抖,要不就是沒日沒夜地背單詞背化學方程式,長大了不是傻瓜就是暴徒。
你的母親當然不是這樣。有知識不是有文憑,你的母親可以沒有文憑。有知識不是被知識霸占,你的母親不是知識的奴隸。有知識不能隻是有對物的知識,而是得有對人的了悟。
一個幸運者的母親必然是一個幸運的母親,一個明智的母親,一個天才的母親,她自打當了母親她就得了靈感,她教育你的方法不是來自於教育學,而是來自她對一切生靈乃至天地萬物由衷的愛,由衷的顫栗與祈禱,由衷的鎮定和激情。
在你幼小的時候她隻是帶著你走,走在家裏,走在街上,走到市場,走到郊外,她難得給你什麼命令,從不有目的地給你一個方向,走啊走啊你就會愛她,走啊走啊,你就會愛她所愛的這個世界。
等你長大了,她就放你到你想要去的地方去,她深信你會愛這個世界,至於其他她不管,至於其他那是你的自由你自己負責,她隻有一個願望,就是你能常常回來,你能有時候回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