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皈依是一種心情(1 / 3)

所謂命運,就是說,這一出“人間戲劇”需要各種各樣的角色,你隻能是其中之一,不可以隨意調換。

寫過劇本的人知道,要讓一出戲劇吸引人,必要有矛盾,有人物間的衝突。矛盾和衝突的前提,是人物的性格、境遇各異,乃至天壤之異。上帝深諳此理,所以“人間戲劇”精彩紛呈。

寫劇本的時候明白,之後常常糊塗,常會說:“我怎麼這麼倒黴!”其實誰也有“我怎麼這麼走運”的時候,隻是這樣的時候不嫌多,所以也忘得快。

但是,若非“我怎麼這麼”和“我怎麼那麼”,我就是我了嗎?我就是我。我是一種限製。

比如我現在要去法國看世界杯,一般來說是坐飛機去,但那架飛機上天之後要是忽然不聽話,發動機或起落架謀反,我也沒辦法再跳上另一架飛機了,一切隻好看命運的安排,看那一幕戲劇中有沒有飛機墜毀的情節,有的話,多麼美妙的足球也隻好由別人去看。

把身體比作一架飛機,要是兩條腿(起落架)和兩個腎(發動機)一起失靈,這故障不能算小,料必機長就會走出來,請大家留些遺言。

躺在透析室的病床上,看鮮紅的血在透析器裏汩汩地走--從我的身體裏出來,再回到我的身體裏去。

那時,我常仿佛聽見飛機在天上掙紮的聲音,猜想上帝的劇本裏這一幕是如何編排的。

有時候我設想我的墓誌銘,並不是說我多麼喜歡那路東西,隻是想,如果要的話最好要什麼?要的話,最好由我自己來選擇。

我看好《再別康橋》中的一句:我輕輕地走,正如我輕輕地來。在徐誌摩先生,那未必是指生死,但在我看來,那真是最好的對生死的態度,最恰當不過,用作墓誌銘再好也沒有。我輕輕地走,正如我輕輕地來,掃盡塵囂。

但既然這樣,又何必弄一塊石頭來作證?還是什麼都不要吧,墓地、墓碑、花圈、挽聯以及各種方式的追悼,什麼都不要才好,讓寂靜,甚至讓遺忘,去讀那詩句。

我希望“機長”走到我麵前時,我能鎮靜地把這樣的遺言交給他。但也可能並不如願,也可能“篩糠”。就算“篩糠”吧,講好的遺言也不要再變。

有一回記者問到我的職業,我說是生病,業餘寫一點東西。

這不是調侃,我這四十八年大約有一半時間用於生病,此病未去彼病又來,成群結隊好像都相中我這身體是一處樂園。

或許“鐵生”二字暗合了某種意思,至今竟也不死。

但按照某種說法,這樣的不死其實是懲罰,原因是前世必沒有太好的記錄。

我有時想過,可否據此也去做一回演講,把今生的懲罰與前生的惡跡一樣樣對照著擺給--比如說,正在腐敗著的官吏們去作警告?但想想也就作罷,料必他們也是無動於衷。

生病也是生活體驗之一種,甚或算得一項別開生麵的遊曆。

這遊曆當然是有風險,但去大河上漂流就安全嗎?不同的是,漂流可以事先做些準備,生病通常猝不及防;漂流是自覺的勇猛,生病是被迫的抵抗。

漂流,成敗都有一份光榮,生病卻始終不便誇耀。

不過,但凡遊曆總有酬報:異地他鄉增長見識,名山大川陶冶性情,激流險阻錘煉意誌,生病的經驗是一步步懂得滿足。

發燒了,才知道不發燒的日子多麼清爽。咳嗽了,才體會不咳嗽的嗓子多麼安詳。剛坐上輪椅時,我老想,不能直立行走豈非把人的特點搞丟了?便覺天昏地暗。

等到又生出褥瘡,一連數日隻能歪七扭八地躺著,才看見端坐的日子其實多麼晴朗。

後來又患尿毒症,經常昏昏然不能思想,就更加懷戀起往日時光。

終於醒悟:其實每時每刻我們都是幸運的,因為任何災難的前麵都可能再加一個“更”字。

坐上輪椅那年,大夫們總擔心我的視神經會不會也隨之作亂,隔三差五推我去眼科檢查,並不聲張,事後才告訴我已經逃過了怎樣的凶險。

人有一種壞習慣,記得住倒黴,記不住走運,這實在有失厚道,是對神明的不公。那次擺脫了眼科的糾纏,常讓我想想後怕,不由得瞑揖默謝。

不過,當有人勸我去佛堂燒炷高香,求佛不斷送來好運,或許能還給我各項健康時,我總猶豫。

不是不願去朝拜(更不是不願意忽然站起來),佛法博大精深,但我確實不認為滿腹功利是對佛法的尊敬。便去燒香,也不該有那樣的要求,不該以為命運欠了你什麼。

莫非是佛一時疏忽錯有安排,倒要你這凡夫俗子去提醒一二?唯當去求一份智慧,以醒貪迷。

為求實惠去燒香磕頭念頌詞,總讓人擺脫不掉阿諛、行賄的感覺。就算是求人辦事吧,也最好不是這樣的邏輯。

實在碰上貪官非送禮不可,也是鬼鬼祟祟的才對,怎麼竟敢大張旗鼓去佛門徇私舞弊?佛門清靜,憑一肚子委屈和一遝賬單還算什麼朝拜?

約伯的信心是真正的信心。約伯的信心前麵沒有福樂作引誘,有的倒是接連不斷的苦難。

不斷的苦難曾使約伯的信心動搖,他質問上帝:作為一個虔誠的信者,他為什麼要遭受如此深重的苦難?但上帝仍然沒有給他福樂的許諾,而是譴責約伯和他的朋友不懂得苦難的意義。

上帝把他偉大的創造指給約伯看,意思是說:這就是你要接受的全部,威力無比的現實,這就是你不能從中單單拿掉苦難的整個世界!約伯於是醒悟。

不斷的苦難才是不斷地需要信心的原因,這是信心的原則,不可稍有更動。倘其預設下絲毫福樂,信心便容易蛻變為謀略,終難免與行賄同流。

甚至光榮,也可能腐蝕信心。在沒有光榮的路上,信心可要放棄麼?以苦難去作福樂的投資,或以聖潔贏取塵世的榮耀,都不是上帝對約伯的期待。

曾讓科學大傷腦筋的問題之一是:宇宙何以能夠滿足如此苛刻的條件--陽光、土壤、水、大氣層,以及各種元素恰到好處的比例,以及地球與其他星球妙不可言的距離--使生命孕育,使人類誕生?

若一味地把人和宇宙分而觀之,人是人,宇宙是宇宙,這腦筋就怕要永遠傷下去。

天人合一,科學也漸漸醒悟到人是宇宙的一部分,這樣,問題似乎並不難解:任何部分之於整體,或整體之於部分,都必定密切吻合。

譬如一隻花瓶,不小心摔下幾塊碎片,碎片的邊緣盡管參差詭異,拿來補在花瓶上也肯定嚴絲合縫。而要想複製同樣的碎片或同樣的缺口,比登天還難。

世界是一個整體,人是它的一部分,整體豈能為了部分而改變其整體意圖?這大約就是上帝不能有求必應的原因。

這也就是人類以及個人永遠的困境。每個角色都是戲劇的一部分,單捉出一個來寵愛,就怕整出戲劇都不好看。

上帝能否插手人間?一種意見說能,整個世界都是他創造的呀。另一種意見說不能,他並沒有體察人間的疾苦而把世界重新裁剪得更好。

從後一種理由看,他確是不能。但是,從他堅持整體意圖的不可改變這一點想,他豈不又是能嗎?對於向他討要好運的人來說,他未必能。

但是,就約伯的醒悟而言,他豈不又是能嗎?

撒旦不愧是魔鬼,慣於歪曲信仰的意義。撒旦對上帝說:約伯所以敬畏你,是因為你賜福於他,否則看他不咒罵你!

上帝想看看是不是這樣,便允許撒旦奪走了約伯的兒女和財產,但約伯的信心沒有動搖。

撒旦又對上帝說:單單舍棄身外之物還不能說明什麼,你若傷害他的身體,看看會怎樣吧!上帝便又允許撒旦讓約伯身染惡病,但信者約伯仍然沒有怨言。

撒旦的邏輯正是行賄受賄的邏輯。

約伯沒有讓撒旦的邏輯得逞。

可是,他卻幾乎迷失在另一種對信仰的歪曲中:“約伯,你之所以遭受苦難,料必是你得罪過上帝。”這話比魔鬼還可怕,約伯開始覺得委屈,開始埋怨上帝的不公正了。

這樣的埋怨我們也熟悉。

好幾次有人對我說過,也許是我什麼時候不留神,說了對佛不夠恭敬的話,所以才病而又病,我聽了也像約伯一樣頓生怨憤--莫非佛也是如此偏愛恭維、心胸狹窄?

還有,我說約伯的埋怨我們也熟悉,是說,背運的時候誰都可能埋怨命運的不公平,但是生活,正如上帝指給約伯看到的那樣,從來就布設了凶險,不因為誰的虔敬就給誰特別的優惠。

可是上帝終於還是把約伯失去的一切還給了約伯,終於還是賜福給了那個屢遭厄運的老人,這又怎麼說?

關鍵在於,那不是信心之前的許諾,不是信心的回扣,那是苦難極處不可以消失的希望啊!上帝不許諾光榮與福樂,但上帝保佑你的希望。

人不可以逃避苦難,亦不可以放棄希望--恰是在這樣的意義上,上帝存在。命運並不受賄,但希望與你同在,這才是信仰的真意,是信者的路。

十一

重病之時,我總想起已故好友周英,想起他躺在病房裏,瘦得隻剩一副骨架,高燒不斷,潰爛的腹部不但不愈合反而在擴展……

窗外陽光燦爛,天上流雲飛走,他閉上眼睛,從不呻吟,從不言死,有幾次就那麼昏過去。就這樣,三年,他從未放棄希望。現在我才看見那是多麼了不起的信心。

三年,那是一分鍾一分鍾連接起來的,漫漫長夜到漫漫白晝,每一分鍾的前麵都沒有確定的許諾,無論科學還是神明,都沒給他寫過保證書。

我曾像所有他的朋友一樣讚歎他的堅強,卻深藏著迷惑:他在想什麼,怎樣想?

可能很簡單:他要活下去,他不相信他不能夠好起來。從約伯故事的啟示中我知道:真正的信心前麵,其實是一片空曠,除了希望什麼也沒有,想要也沒有。

但是他沒能活下去,三年之後的一個早晨,他走了。這是對信心的嘲弄嗎?當然不是。信心,既然不需要事先的許諾,自然也就不必有事後的恭維,它的恩惠唯在渡涉苦難的時候可以領受。

十二

求神明保佑,可能是人人都會有的心情。“人定勝天”是一句言過其實的鼓勵,“人是被拋到這個世界上來的”才是實情。

生而為人,終難免苦弱無助,你便是多麼英勇無敵,多麼厚學博聞,多麼風流倜儻,世界還是要以其巨大的神秘置你於無知無能的地位。

有一部電影,《愷撒大帝》。愷撒大帝威名遠揚,可謂“幾百年才出一個”。其中一個情節:他唯一傾心的女人身患重病,百般醫藥,千般祈告,終歸不治。

愷撒,這個意誌從未遭遇過抗逆的君主,涕淚橫流仰麵蒼天,一聲暴喊:“老天哪!把她還給我,愷撒求你了!”

那一聲喊讓人魂驚魄動。他雖然仍不忘記他是愷撒,是帝王,說話一向不打折扣,但他分明是感到了一種比他更強大的力量,他以一生的威嚴與狂傲去垂首哀求,但是……

結果當然簡單--劇場燈亮,愷撒時代與電影時代相距千載,英雄美人早都在黑暗的宇宙中灰飛煙滅。

我也曾這樣祈求過神明,在地壇的老牆下,雙手合十,滿心敬畏(其實是滿心功利)。但神明不為所動。是呀,愷撒尚且哀告無功,我是誰?

古園寂靜,你甚至能感到神明在傲慢地看著你,以風的穿流,以雲的變幻,以野草和老樹的輕響,以天高地遠和時間的均勻與漫長……

你隻有接受這傲慢的逼迫,曾經和現在都要接受,從那悠久的空寂中聽出回答。

十三

有三類神。第一類自吹自擂好說瞎話,聲稱萬能,其實扯淡,大水衝了龍王廟的事並不鮮見。

第二類喜歡惡作劇,玩弄偶然性,讓人找不著北。比如足球吧,世界杯賽,就是用上最好的大腦和電腦,也從未算準過最後的結局。所以那玩意兒可以大賣彩票。小小一方足球場,滿打滿算二十幾口人,便有無限多的可能性讓人料想不及,讓人哭,讓人笑,讓翩翩紳士當眾發瘋,何況偌大一個人間呢。

第三類神,才是博大的仁慈與絕對的完美。仁慈在於,隻要你往前走,他總是給路。在神的字典裏,行與路共用一種解釋。

完美呢,則要靠人的殘缺來證明,靠人的向美向善的心願證明。在人的字典裏,神與完美共用一種解釋。但是,向美向善的路是一條永遠也走不完的路,你再怎樣走吧,“月亮走我也走”,它也還是可望而不可即。

劉小楓先生在他的書裏說過這樣的意思:人與上帝之間有著永恒的距離。這很要緊。否則,信仰之神一旦變成塵世的權杖,希望的解釋權一旦落到哪位強徒手中,就怕要惹禍了。

十四

唯一的問題是:向著哪一位神,祈禱?

說瞎話的一位當然不用再理他。

愛好偶然性的一位,有時候倒真是要請他出麵保佑。事實上,任何無神論者也都免不了暗地裏求他多多關照。但是,既然他喜歡的是偶然性而並不固定是誰,你最好就放明白些,不能一味地指靠他。

第三位才是可以信賴的。他把行與路作同一種解釋,就是他保證了與你同在。路沒有盡頭,便是他遙遙地總在前麵,保佑著希望永不枯竭。

他所以不能親臨俗世,在於他要在神界恪盡職守,以展開無限時空與無限的可能,在於他要把完美解釋得不落俗套、無與倫比,不至於還俗成某位強人的名號。

他總不能為解救某處具體的疾苦,而置那永恒的距離失去看管。所以,北京人王啟明執意去紐約尋找天堂,真是難為他了。

十五

我尋找他已多年,因而有了一點兒體會:凡許諾實惠的,是第一位。有時取笑你,有時也可能幫你一把的是第二位。

第三位則不在空間中,甚至也不在尋常的時間裏,他隻存在於你眺望他的一刻,在你體會了殘缺去投奔完美、帶著疑問但並不一定能夠找到答案的那條路上。

因而想到,那也應該是文學的地址,詩神之所在,一切寫作行為都該仰望的方向。

奧斯維辛之後人們對詩產生了懷疑,但正是那樣的懷疑吧,使人重新聽見詩的消息。那樣的懷疑之外,詩,以及一切托名文學的東西,都越來越不足信任。

文學的心情一旦順暢起來,就不大明白為什麼一定要有它。說生活是最真實的,這話怎麼好像什麼也沒說呢?大家都生活在生活裏,這樣的真實如果已經夠了,文學幹嘛?

說藝術源於生活,或者說文學也是生活,甚至說它們不要淩駕於生活之上,這些話都不易挑剔到近於浪費。布萊希特的“間離”說才是切中要害。

藝術或文學,不要做成生活(哪怕是苦難生活)的侍從或幫腔,要像偵探,從任何流暢的秩序裏聽見磕磕絆絆的聲音,在任何熟悉的地方看出陌生。

十六

寫《務虛筆記》的時候,我忽然明白:凡我筆下人物的行為或心理,都是我自己也有的,某些已經露麵,某些正蟄伏於可能性中伺機而動。

所以,那長篇中的人物越來越互相混淆--因我的心路而混淆,又混淆成我的心路:善惡俱在。

這不是從技巧出發。我在哪兒?一個人確切地存在於何處?除去你的所作所為,還存在於你的所思所欲之中。

於是可以相信:凡你描寫他人描寫得(或指責他人指責得)準確--所謂一針見血,入木三分,惟妙惟肖--之處,你都可以沿著自己的理解或想象,在自己的心底找到類似的埋藏。

真正的理解都難免是設身處地,善如此,惡亦如此,否則就不明白你何以能把別人看得那麼透徹。作家絕不要相信自己是天命的教導員,作家應該貢獻自己的迷途。

讀者也一樣,在迷途麵前都不要把自己洗得太幹淨,你以什麼與之共鳴呢?可有誰一點兒都不能體會醜惡所走過的路徑嗎?

這便是人人都需要懺悔的理由。發現他人之醜惡,等於發現了自己之醜惡的可能,因而是已經需要懺悔的時刻。這似乎有點過分,但其實又適合國情。

十七

眼下很有些宗教熱的味道,至少宗教一詞終於在中國擺脫了貶義,信佛、信道、信基督都可以堂堂正正,本來嘛。但有一個現象倒要深想:與此同時,經常聽到的還是“挑戰”,向著這個和向著那個,卻很少聽到“懺悔”。

懺悔是要向著自己的。前些天聽一位學者說,他在考證“文革”時期的暴力事件時發現,出頭作證的隻有當年的被打者,卻沒有打人的人站出來說點兒什麼。

隻有蒙冤的往事,卻無撫痛的懺悔,大約就隻能是怨恨不斷地克隆。缺乏懺悔意識,隻好就把慘痛的經驗歸罪給曆史,以為瀟灑,以為豁達。

好像曆史是一隻垃圾箱,把些誰也不願意再沾惹的罪孽封裝隱蔽,大家就都可以清潔。

懺悔意識,其實並非隻是針對那些文革中打過人的人。輝煌的曆史倘不是幾個英雄所為,慘痛的曆史也就不由幾個歹徒承辦。

或許,那些打過人的人中,已知懺悔者倒要多些,至少他們的不敢站出來這一點已經說明了良心的沉重。

倒是自以為與那段曆史的黑暗無關者,良心總是輕鬆著--“笑話,我可有什麼要懺悔?”但是,你可曾去製止過那些發生在你身邊的暴行麼?

尤其值得這樣設想:要是那時以革命的名義把皮帶塞進你手裏,你敢於拒絕或敢於抗議的可能性有多大?

這樣一問,理直氣壯的人肯定就會少下去,但輕鬆著的良心卻很多,仍然很多,還在多起來。

十八

記得“文革”剛開始時,我曾和一群同學到清華園裏去破過四舊,一路上春風浩蕩落日輝煌,少年們滿懷豪情。

記不清是到了誰家了,總之是一位“反動學術權威”吧,到了人家的客廳裏砸碎幾隻花瓶,又去人家的臥室裏割破了兩雙尖皮鞋,然後便想不出再要怎樣表現一腔忠勇。

幸虧那時知識太少,否則就可能親手毀滅一批文物,可見知識也並不擔保善良。

正當我們發現了那家主人的發型有階級異己之嫌,高叫剪刀何在時,樓門內外傳來了更為革命的呐喊:“非紅五類不許參加我們的行動!”

這樣,幾個同學留下來繼續革命,另幾個怏怏離去。我在離去者中。一路上月影清疏晚風幽怨,少年們默然無語,開始注意到命運的全麵臉色。

待暴力升級到拳腳與棍棒時,這幾個不紅不黑的少年已經明確自己的地位,隻作旁觀了。我不敢反對,也想不好該不該反對,但知不能去反對,反對的效果必如牛反對拖犁和馬反對拉車一般。我心裏兼著恐懼、迷茫、沮喪,或者還有一些同情。

恐懼與同情在於:有個被打的同學不過是因為隱瞞了出身,而我一直擔心著自己的出身是否應該再往前推一輩,那樣的話,我就正犯著同樣的罪行。

迷茫呢,說起來要複雜些:原來大家不都是相處得好好的麼,怎麼就至於非這樣不可?此其一;其二,你說打人不對,可敵人打我們就行,我們就該文質彬彬?偉大的教導可不是這樣說的;其三,其實可笑--想想吧,什麼是“我們”?我可是“我們”?我可在“我們”之列?我確實感覺到了那兒埋藏著一個怪圈。

十九

幾年以後我去陝北插隊。在山裏放牛,青天黃土,崖陡溝深,思想倒可以不受拘束,忽然間就看清了那個把戲:我不是“我們”,我又不想是“他們”,算來我隻能是“你們”。“你們”是不可以去打的,但也還不至於就去挨。“你們”是一種候補狀態,有希望成為“我們”,但稍不留神也很容易就變成“他們”。這很關鍵,把越多的人放在這樣的候補位置上,“我們”就越具權勢,“他們”就越遭孤立,“你們”就越要乖乖的。

這邏輯再行推演就更令人膽寒:“你們”若不靠攏“我們”,就是在接近“他們”;“你們”要是不能成為“我們”,“你們”還能總是“你們”?這邏輯貫徹到那副著名的對聯裏去時,黑色幽默便有了現實的中國版本。

記得我站在高喊著那副對聯的人群中間,手欲舉而又怯,聲欲放卻忽收,於是手就舉到一半,聲音發得含含糊糊。“你們”要想是“我們”,“你們”就得承認“你們”是混蛋,但是但是,“你們”既然是混蛋又怎能再是“我們”?那個越要乖乖的位置其實是終身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