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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非經常一個人在角落發呆。但丁非對發呆這一說法是不認同的,他堅持認為自己是在獨立思考。丁非獨立思考的時候,他的大腦在飛快地運轉,但是他的身體是靜止不動的。

因此,無論從哪種角度分析,每個人,除了丁非自己,都認定丁非是在發呆。可丁非從心底裏拒絕發呆這兩個字,在他看來,發呆是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做,隻是傻傻地坐在那裏浪費時光。而他丁非,卻是天馬行空般遊弋於自己的世界裏。

在他那個多彩斑斕的世界裏,丁非一點都不傻,他會對很多發生的事做出判斷,或者做出行動的決定。所以他在獨立思考的時候,沉醉於他的世界,其他人很難把他從他的世界裏喚醒。

他就像羅丹的雕塑“思想者”那樣,安靜地待在某處或坐或躺,冰冷堅硬的外殼下包裹著飛揚的思緒,流淌著沸騰的血液。

大約從四五歲時,丁非就開始獨立思考,隻是礙於那時對世界認知太狹隘,導致思考並做出判斷的時間有點長,以致常常招致家人、老師和同學的不滿。

有一次,為了弄清楚他是從母親的胳肢窩裏鑽出來的,還是父親從垃圾箱裏撿來的這個人生重大問題,他在衛生間裏獨立思考了近兩個小時,最後惱羞成怒的父親用榔頭砸開門鎖,拎著他的耳朵把他拉了出來,一頓暴打後,才算讓他清醒過來。

現在,已過而立之年的丁非,已經不需要花費太多時間獨立思考了。經過人世間大浪淘沙般的磨礪,如今的他隻需眼珠子那麼一轉,分分秒秒,就能瞬間對事情做出完美的判斷。

現在,就有一件事需要丁非的大腦進行思考。對於這件事的真偽,丁非暫且沒有時間和精力去考證。就這件事最後所能得出的結局來看,他已經做出了判斷。

他也十分願意,更準確地說,很樂意把這件事作為一件真實發生的事來看待。於是在他總是透露出稍許迷茫的眼神中,彌漫著一絲似有非有的笑意。

這件事情,準確地講應該是一個消息,經過丁非大腦一係列複雜而又精確的思考之後,他非常有把握地得出了結論,他確信,局長手上拎著的那個黑色的、十分精致軟滑(這是丁非猜測的,他從來是遠遠地看著,沒有機會也不敢去摸一下)的牛皮包,的確是消失了。

至於牛皮包是如何消失的,消失了多長時間,最後有沒有物歸原主,那名消息靈通人士並沒有告訴他更多的相關信息。

那人坐在丁非對麵,在丁非和他交談一些無關緊要的話題時,突然插進來這麼一句:“聽說,局長的包丟了。”那人沒等丁非反應過來,低下頭隻顧自己吃飯,沒有了下文,油光的臉上閃過一絲狡黠。

僅僅八個字,立即引起丁非遐想萬千,他突然靜止了,進入了獨立思考狀態。在丁非的潛意識中,他突然敏銳地感知到,局長丟包這件事非同小可。

印象裏,局長的包幾乎不離手。有一次在年終表彰會結束後的宴會上,無論眾多屬下如何輪番地敬酒,無論局長喝下多少杯酒,總會過一段時間就用手摸摸放在腳跟的牛皮包,似乎在確認包的存在。

這個動作,讓坐在側麵觀看這一幕的丁非感到十分有意思。從那天起,丁非就一直想象局長黑色的牛皮包裏,一定隱藏著不可告人的秘密。這個秘密,能讓局長大人坐立不安,不敢怠慢。

此刻,他獨立思考的時間,已經遠遠超過了他平常對事物做出判斷的時間,長得當他從思考中脫身出來,盤子裏的飯菜已經有點涼了。清醒過來後,丁非突然想起一個詞來,幸災樂禍。

而他現在看到,對麵那個家夥看丁非臉上跳出來的表情,也應該屬於幸災樂禍這個詞的範疇。丁非環顧周圍,發現大多數同事,雖然麵部表情沒有像丁非那麼豐富,臉上絲毫看不出波動,但丁非已經從他們的眼神中,琢磨到一絲絲閃爍著幸災樂禍的灼灼之光。

他用雙手在臉上用力地抹了一把,幸災樂禍就從丁非的臉上拽進手心裏,又從手心裏甩到了他的腳下。

丁非的父親,一位老公務員,不知走了多少後門,花了多少金錢,才把丁非弄進現在這個讓無數人夢寐以求的市政事業單位。

雖然這些個後門、金錢,在丁非吹噓的時候有點誇張,但當年對於一位沒有任何後台的老公務員來說,能完全靠自己的涎皮賴臉和三寸不爛的嘴,把恨鐵不成鋼的兒子弄進人人羨慕的機關,那也是件非同小可的事,以至於很多同事都認為丁非跟市裏某位丁姓領導有著深厚關係。

這樣的推斷,對丁非的工作是十分受益的。這是丁非在進了機關很久之後,才知道自己被大家高估了,但他心裏十分受用這樣的誤會,把這個秘密深藏於心,絕對不會去點破。

待在這個陳腐而又毫無生機的機關裏,丁非已經有多年沒有享受過幸災樂禍帶來的身心愉悅了。

記得三年或者四年前吧,計劃處一位知天命的老科員老李——老實巴交很木訥的樣子,一副黑框眼鏡,常年身穿不是黑就是灰的正裝——假如說他有豔遇,是絕對沒有一個人會相信的,因為他這種老實迂腐的形象保持很多年了。

不料,突然有一天,跑來一妙齡少婦,抱著嗷嗷待哺的嬰兒,在他辦公室哭天喊地,大吵大鬧,說他欺騙了娘倆,是當代的陳世美,想拋棄她娘倆。

事發突然,每個人都認為少婦肯定認錯了人,第一反應是把這事當成一出鬧劇,大家全都湧到計劃處看熱鬧。

人來了一茬又一茬,保衛處安排了二人把著辦公室的門,不僅不讓進去,還驅趕看熱鬧的人。可是,誰能管得住少婦的嘴呢,哭喊聲又淒又慘,怎麼勸都勸不住。這淒慘的聲音在走廊裏遊蕩了個把禮拜,在各個辦公室鑽進鑽出,不肯消散。

丁非自然是帶著跟其他同事一樣的好奇心,在計劃處辦公室門外的走廊裏出沒了很多次,並且每次都仔細地支起耳朵,從妙齡少婦嘴裏捕捉到很多能引起其他沒有時間趕過來的同事非常感興趣的內容。

有時,他會扔兩支香煙給保衛處那兩門神,在吞雲吐霧間了解到更詳細的細節。至於為什麼保衛處那兩人隻肯抽丁非扔過來的香煙,而對於別人愛理不理的原因,其實很簡單,丁非的父親就是從保衛處退休的。丁非父親的麵子,在保衛處還是管用的。

於是,當年丁非那間四人合署辦公、個人空間逼仄狹小的辦公室,就成了機關名副其實的新聞中心。每天人來人往,川流不息,有帶著獵奇之心而來、滿足之心而去的,有帶著惋惜而來、不可思議而去的,有帶著疑惑而來、幸災樂禍而去的。

就連丁非的頂頭上司,那位嚴肅而又不苟言笑的處長,有時也會端著茶杯到他們狹小的辦公室,關心一下丁非的生活和工作,順便了解一些最新動態。

隨著老李提前辦理了內退,丁非的辦公室立馬門庭冷落,就像是湧動著白色泡沫的浪潮,突然退了潮,瞬間隻剩下那些泡沫和丁非一人,孤零零地在海灘上發呆。留在沙灘上的泡沫,一個接著一個刺破、消散,最後無影無蹤。

想到這兒,丁非心裏感慨萬千。和今天門庭冷落的辦公室相比,那時的自己感覺就像明星被人簇擁仰望。

大夥都知道,丁非是非常不喜歡被人說他發呆的。但生活就喜歡跟他開玩笑,他的工作不忙,上班就是一杯茶、一張報紙的重複,每天必須以發呆打發時間,而這樣的狀態已然持續了三四年。

在這期間,丁非感覺自己一直過著非人的生活,無所事事,失去了人生目標,失去了做人的樂趣。他沮喪、彷徨、無趣、孤獨、難受、迷茫,他清晰地感覺到自己胸口有什麼東西正在坍塌,令他呼吸困難。